暗途 十

钟芷素醒来之际，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床榻上，身上亦穿了一件丝绸亵衣。她唤了声“澜哥”，缓缓起身，环目四顾，却是不见萧澜。她瞧这四周装饰颇为华贵，非是一般人家，不由吃惊暗忖：“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澜哥呢……”她赤足行下床，小心翼翼的走到门边，轻拉开雕花木门，探首出去。正好一名少女走过，钟芷素拦下她问道：“姐姐劳驾，请问这是何处，我又怎会在这？我那同伴在哪，你可知晓？”

那少女约十五六岁年纪的模样，穿着白色紧身劲装，五官娇俏，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小麦色的肌肤更让她看起来体态健硕，非是一般弱质女流。她闻言愣了愣，之后说道：“此处乃是东京留守宗相公府上，是我师兄带你来的，至于你的同伴，我便不知了！”钟芷素转首望了下四围，却见这里房屋连绵，回廊曲折，石砖铺成的道路旁花草繁茂，周边还有不少岗哨卫士，果是间大户人家。她怔了半晌，说道：“你师兄呢，可否带我去见他？”少女先是应了一声，接着见钟芷素衣貌不全，便道：“你且等我少顷！”说着朝一旁快步奔去。

钟芷素心道她是去将她师兄唤来，依言等她。不久后那少女携着件丝绸中衣，及一双女子穿的秀鞋回来，递给钟芷素，说道：“姐姐你先凑合穿着，我带你去找我师兄！”钟芷素见她这般留意自己，暗暗感激，向那少女微微一福道了声谢，随后接过衣裳鞋子穿上。那少女领钟芷素到隔壁一间厢房，敲了两下门，唤道：“师兄！”语毕推门而入。

那少女在房内探了一圈，见里面无人，“咦”了一声，转身退出，阖上门，对钟芷素道：“师兄不在这，咱们去别处寻。”钟芷素应了声，跟着她穿过一处天井，来到府上的正厅。此刻天已入夜，四周的屋檐下俱挂着灯笼，淡淡的光晕照亮。二人行至正厅的门边，闻得屋内有人谈话，那少女听是师兄的声音，便就直接带钟芷素行了进去，声音略大的道：“师兄，你救回的那位小娘子要见你！”厅中两人俱是直身站立，闻声止了对话，往门口瞧去。左侧一人乃是名身穿青布长袍，须发皆白，年逾花甲的老者，他头戴纶巾，面貌清癯，双目炯然有神，虽有股书生之气，却是威严凛凛。

右侧一人年不及弱冠，白衣玉带，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端的是人中龙凤，俊秀不凡，正是救钟芷素回来的那少年。钟芷素打量了一下屋内景物，只见厅中很是宽敞，空荡荡的陈设简洁，仅有几张红木椅几，打扫的纤尘不染，被烛火映的光华灿灿。

在此陌生的环境下，钟芷素不免紧张，被那少女半扶半拽的带入厅中后，忙躬身向两人施礼。那少年见状立即过来搀扶，说道：“娘子不必谢，相信有几分侠义心肠的人都会出手搭救。”钟芷素拜谢了他一声，之后问道：“官人，你可看到了我的同伴？”那少年微微一讶道：“你的同伴？”钟芷素道：“他叫萧澜，人生得高瘦，鼻子比寻常人高些，眼睛稍有些陷进去，官人可曾见过？”那少年听她描述，不由想起了之前那个胸前有狼头刺青的凶徒，试着道：“你那同伴的胸前可有个刺青？”

钟芷素当即点头道：“对对，敢问官人，他现在哪？”少年心下大感错愕，他表情怪异的摇了摇头，说道：“娘子，我瞧你那同伴似要对你意图不轨，他乃是歹人啊！”这下钟芷素愕然道：“我与他一同生活五年，他待我极好，断不会是歹人的！”那少年兀自不信道：“我瞧你那时身上未着寸缕，他又脱下自己衣物，显是要侮辱你呀！”

钟芷素猛然摇头道：“我是他的妻子，他岂会如此。想他是要脱下衣服为我穿上吧！”少年又道：“那些兵士的尸体是怎地一回事？”钟芷素闻言垂下螓首，声音凄婉的将傍晚事故原委道出。那少年听着，脸上惭愧之色愈来愈重，最后红透了一张俊颜，颇为懊恼的跺足叹了一口气。她说完后，厅中除钟芷素和那少年外，另两人一笑一怒。那领她来此的少女不由拍手哈哈大笑道：“师兄啊，师兄！你羞不羞啊，明明是拆散了人家一对，却还在我面前吹嘘说救了别人，青红皂白也不分，你师傅要知道了非打你屁股不可，哈……”

“砰！”掌拍几案之声打断了少女肆无忌惮的娇笑，但见那青袍老者站在一张几边，满面怒容的骂道：“混账，这些匪兵果真是无法无天！小娘子你且放心，我定会严查，好好惩治他们！”那少年做错了事，一脸惭色，见钟芷素哀伤的摇了摇头，误以为她是自觉受了侮辱，忙又说道：“娘子莫忧，我到那之时，除你与你那同伴外，其他人身上均有衣着，是以娘子无需为此忧愁。”哪知钟芷素道：“但愿能找到我那同伴，他身子有疾，望他莫出事才好！”那少年闻得这句话，心中颇不是滋味，无趣的退到椅子旁坐下。那青袍老者走到钟芷素所立的门旁，瞧了眼屋外头漆黑如墨的天色，捻着下颔的胡须道：“眼下天色已暗，城门闭阖，老夫只好待明日再派人去找你那同伴了！”同时心下想着该如何处置那帮匪兵为妙。

钟芷素轻“嗯”了声，朝那老者施礼道谢。忽想到那少女曾说此地是东京留守宗相公的府上，便认定这老者乃是朝廷高官，下跪向他拜道：“小女子还未拜见相公，适才倏忽，切莫怪罪！”青袍老者笑道：“好好，无需多礼，起来吧！”钟芷素起身后，又朝那少年少女作了一揖，谢道：“谢谢兄长姐姐施援手了！”那少女见状即去扶她，促狭的嘻嘻笑道：“当不得，当不得……”她连道了四声“当不得”，水灵灵的眼珠瞟向一旁的师兄，讽刺之意昭然若揭。

那少年给师妹这般一说，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狠狠瞪了师妹一眼后，起立向钟芷素作揖道：“娘子，今番实属我莽撞，误与你同伴打斗，实是惭愧之极，望娘子饶恕！”钟芷素忙道：“无妨无妨，官人亦是好意，奴家焉敢怪罪！”少女懒得瞧他们客气做作，当下说道：“得了得了，多说无益，姐姐，咱们吃饭去吧！”说完拉着钟芷素，并招呼未曾吃饭的师兄，三人同去偏厅用饭。钟芷素确也是饿了，就未拒绝，垂着头跟那少女去了。

偏厅内，桌上摆着几样小菜，钟芷素与那少年和少女做在桌边吃着。青袍老者虽已吃过，却过来作陪。食间，那少女见钟芷素举止谨慎，几未下箸，便多次给她夹菜，顺口问道：“姐姐既不是开封府人，那打哪里来呀？”钟芷素显是有些不自在，闻言回话道：“我本是东京开封府人，几年前父亲外调去了济南府，我便跟了去，之后一直在那，如今回来寻亲。”那少女奇道：“女真蛮子刚走不久，这兵荒马乱的你怎敢来此寻亲？”

钟芷素解释道：“恰好得了些盘缠，便与我那相好的启程来此，看能否寻得亲人。”那少女道：“姐姐如何称呼？”钟芷素道：“姓钟，贱名芷素。”那老者听到她说自己姓钟，神色一动，开口道：“你姓钟？你父亲祖父如何称呼？”钟芷素闻他问及祖上，微感惊讶，想了想后，答道：“先父讳秉，先祖父讳上仲下远。”那青袍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小娘子，你与我有亲哪！”

钟芷素一愣，却听那老者慈和的笑道：“你祖父与我乃是结义兄弟，算起辈份，你当唤我作干叔公！”钟芷素甚觉惊讶，那老者遂将这些一一告知于她。这老者姓宗名泽，乃是现今东京留守。他是哲宗年间进士，那时他入京赶考，结识了钟芷素的祖父钟仲远，与之结为异姓兄弟。后来宗泽外调为官，写给钟家之信件亦无回复，两方这就断了联系。

钟芷素听罢原委后，知道果是遇见了亲人，立刻放下碗筷，起身再向宗泽行了个礼。宗泽笑着扶起她后，询问钟芷素这些年的情形，钟芷素随即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扼要答了，宗泽若询些细节，她便详细道明。一番言语后，钟芷素想到父母惨死，丈夫短命，泪水不禁潸潸而落。宗泽拂髯长叹，那对师兄妹也面色恻然。钟芷素之父钟秉举家外调时，老幼皆遭强人杀害，致使钟家与宗泽失了联系，如今钟芷素回老家开封欲探访亲人，宗泽又恰好被天子赵构委任为东京留守，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少年少女之后也各自介绍了自己，那少年姓杨名殊；少女唤作夏雨霜，两人乃是大名府兴汉庄弟子。因金军入侵，师兄妹二人便主动请了师命，结伴前来开封协助抗金。不料他二人落单的金兵虽杀了几个，可是得不到官府的认可，正当盘缠用尽，三餐不济之际，恰好碰着了前来开封府赴任的宗泽，二人自此留在了宗泽府上。近期传闻附近驻军屡有犯法之举，杨殊便请命前去查察，不想其他一无所获，竟是误救回了钟芷素。杨殊道：“待明日开了城门，我便亲自去寻你同伴，吉人自有天相，你莫忧虑！”钟芷素心下纵是担心萧澜，却不好责怪杨殊，点了点头，众人继续用饭。

晚饭用罢后，宗泽先一步离开。钟芷素从夏雨霜口内得知宗泽乃是附近百十万抗金军队的大督帅，心中遂暗暗生出一个念头：要凭自身所知，再多加学习，跟随宗泽为抵抗金军尽上一份绵力。夜里，钟芷素被安排在一间空旷的厢房休息，这儿的环境虽比跟着萧澜时要好上许多倍，但萧澜的影子总在钟芷素心中萦绕。她躺在精美的架子床上，闭上眼睛，不由得幻想萧澜就睡在自己身边。可伸手一摸，却只摸到了毫无温度的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