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时光再一晃，又过了年余。眼下是宋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春。

阵阵春风，吹散云雾，和煦的阳光从天空洒下，照耀在这青翠的大地，远处巍峨的群山也显得格外壮丽。雨水过后，山花烂漫，草木繁盛，郁郁葱葱，人与牲畜之声熙熙攘攘，生机盎然。济南府四周一片平安，与战乱不休的开封府实是两番景象。萧澜钟芷素生活在此已四年有余，日子过的仍旧紧张，他与连韦连济兄弟每日奋力劳作，但还是仅够温饱。

近来周边不时有军队调动，却与贫民无干，萧澜近两年总闻得金军侵宋，心底稍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暗道当真是唇亡齿寒，宋军连末日的辽军都打不过，哪里是女真人虎狼之师的对手？相反，钟芷素的老家就在开封汴京，听闻金军攻打开封，她心下颇为担忧。每见萧澜幸灾乐祸，便要整治他一番。

这几年来钟芷素将神女宫中的藏书读了甚多，经史子集有一本看一本，其中钟芷素尤爱历史。她去年看罢孙子兵法、太公兵法与一些古时行军的阵图后，更是对行军布阵来了兴趣，故闲时老拉着萧澜陪她作演练战争的游戏。萧澜本不懂得这些，亦想不明白一向温柔娴静的钟芷素怎会喜好这个虚妄玩意儿，无奈要迎合于她，萧澜只好逼着自己跟着钟芷素学习钻研了一些，勉强应付着与钟芷素游玩。

黄昏未至，萧澜早早的吃了晚饭，同钟芷素到村外头的空旷之处，四下拾了些石子树枝，两人坐在湿润的土地上，将细枝折成小段，与石子混合摆出各种阵型，作演练战争的游戏。两人单以阵势交锋为乐，各自阐述攻守论据，不涉及其他政治粮饷天气等，只需以己之阵法破去对方之阵便算胜利，故而一局游戏很是简单迅速。

两人各以八千步军，两千骑军为本部。但见钟芷素的“月吞之阵”阵型呈两个月牙之状，左右两角在前，中央弧形在后。以树枝为步军，月牙中含两行竖排石子作为骑军。此阵奥义是在两军交锋之际，前阵，亦就是前面第一列月牙型的步军阵散为两段，分别往左右包抄，让藏于阵内的大队骑军突然出击，搅乱对方阵型；后阵，即第二列月牙型的步军阵再迅速填补前阵散开的空档，将敌军合围全歼。

萧澜的“四灵八卦阵”呈竖四横二两列八个小阵，其中步军六个方阵，骑军两个锥阵。进军时八个小阵互相移动变化，或二三阵集中攻一，或二三阵合并防御，整个大阵可攻可守，灵活性较强。微凉的风儿吹得人精神一振，斗阵随即开始。两边的阵型缓缓前进交锋，钟芷素前阵迅速分开，成为左右两支前锋，行左右包抄。萧澜则以三个步军方阵阻住前方，两个骑军锥阵左右突击，欲将钟芷素分作两段，左右包围过来的前锋破去。

钟芷素遂将左右两锋原地整列防御，不让对方骑军能够迅速得逞。并让阵中的两支骑军进行突击，同时后阵压上。萧澜见一时突破不了钟芷素的左右两锋，而前面敌人骑军又成功突入自己的中军，忙让两支骑军倏地回援，同时以剩余的三个步军方阵配合前方三个步军方阵，围剿钟芷素杀入的骑军。

左右前锋压力一去，钟芷素立即让其继续行包围之法。萧澜以己阵之灵便，收缩结为一个环型阵抵挡。但因中军腹地被闯入的骑军搅乱，仿佛被人用剑抵着咽喉一般，只得先用主力剿杀这两支骑军。钟芷素见自己的两支骑军被对方主力大部队困住，眉头微蹙，心里想着如何解救。她的左右锋虽围住了萧澜的两翼，占了上风，可深入虎穴的两支骑军却是陷入死地了。

钟芷素微微歪头思索，她秀丽如芝兰的脸庞在夕阳衬映下更是容光焕发，美丽动人，萧澜瞧着瞧着不禁呆了。她想了好一会儿，终是摇头颓然道：“没法子救，赢不了！”萧澜闻言不解道：“我的阵已被你围起大半，一直拼搏下去，败的必定是我，你怎说赢不了？”钟芷素道：“你的八组方阵被我围起不假，可你未必不能突围退走，且我的两支骑军入你阵中被困，解救不得，若这真是人命，我岂能舍得弃掉！”

萧澜听罢汗颜，说道：“咱这本就非实际战场，芷素你那么较真做啥！”他夜晚睡不着时，常听钟芷素讲历史故事，从春秋讲到三国，是以萧澜自己对战争一道也略有了解。他觉得这纯属消遣作乐，一笑便罢，何须计较那些实际的东西。况且战争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等各种因素，岂是他俩随意用石子树枝摆个军阵能道尽的？钟芷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次算平。”她为让萧澜陪自己消遣这个，曾与他口头约定：萧澜若胜一次，可任意对她要求一件事算作奖励；若败一次，钟芷素便给萧澜讲一回历史典故或是做些其他的小事，算是安慰；但若是胜负难分的平局，钟芷素则允许萧澜亲自己一口。

规矩大都由钟芷素设立并补充，萧澜也有心相让，多次斗阵下来他败多胜少，平局尤是罕见。当下乍听钟芷素说平，不由呆呆的瞧着面前朴素的美人，愣在了那里。钟芷素见他色迷迷的盯着自己半晌，随手捻了根杂草丢向他，佯装生气的骂道：“看什么，脸上有花么！”语毕自己忍不住掩嘴“噗嗤”一笑。

她这副巧笑嫣然的样子教萧澜更是瞧得忘了东西南北，愣了好一阵子后，他才缓缓挪动身子靠近钟芷素。不料正在这时候，蓦地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话声传来：“素姐！澜哥！不得了了……”声音焦急慌张，似是出了什么大事。萧澜钟芷素闻声俱是一惊，纷纷起身，但见一个十二三岁，穿着草鞋粗衣，梳着两条辫子的黑脸女孩儿飞奔过来。她似是收不住势子，萧澜伸手扶着，问道：“怎地了？怎地了！”连青儿手撑着腿喘息了几下后，匆忙说道：“那边抢人，快去……救回他们……”

钟芷素拍了拍连青儿的背，说道：“莫急莫急，有话慢慢讲，什么抢人，你说清楚！”萧澜心里预感不妙，连青儿喘匀了气后，说道：“我和小六子、狗儿、梅姐姐他们几个同村的今天去前头红花谷里玩，不想我才离开一下子去追野兔儿，回来便看见有三个大人来，将他们捆上手，似是要带到哪里去，且动不动狠打，好不骇人。我怕他们发现，悄悄退开后，就飞快跑来，澜哥你本事最好，可得去救他们回来呀！”待她说完，萧澜正要让她带自己去，却听钟芷素道：“澜哥你先同她去，我去找连济连韦，到了谷里留些记号，以三声狗叫呼唤对方！”他们五人常分头活动，故有一套可互相联络的图标记号。萧澜明白后“嗯”了一声，当即跟随连青儿去山里救人，心里想着可千万得赶得及才好。

他俩一走，钟芷素便快步奔向去镇子的路，寻找清晨前往镇子上卖野味的连韦连济兄弟。她奔出一里多地，路上遇到了买卖归来的连韦连济，忙把情况向他兄弟说明。连韦本欲与弟弟先去谷里，让钟芷素回村子唤些大人来。但钟芷素担心先去的萧澜有失，执意不肯答应，要立即前去谷里。连韦只好让弟弟去村子里喊人，自己与钟芷素前往红花谷。

残阳如血，落日余辉映红了小半边天空。暮霭沉沉，大地渐渐暗淡下来。连青儿带着萧澜，快步奔入了山谷之中。她离开同伴们已有大半个时辰，与萧澜左转右折跑了许久，却是寻不见人踪，地面的脚印也难以分辨。连青儿不禁停下来跺足道：“他们到那去了！”萧澜擦去额头冒出的细汗，说道：“你先别急，这谷里的路咱们熟得很，你好好想想，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连青儿指着二人所在的这片林子，急得快要淌泪道：“他们就是往这走的，他们走的也不快，我们跑这么久不可能一点什么都没瞧见呀！”萧澜想了一会儿，说道：“这里往北是陀螺集，那有官差，想必贼人不会去那；往东是龙头山，听说那多有强盗出没，贼人八成会去那，我们往东去看看！”连青儿答应了一声，弯腰在这留了个钟芷素他们认得的记号，和萧澜往东奔去。

两人又行出数里地，到一处溪流附近。见前头有不少脚印，连青儿欣喜若狂的过去俯身查看，看罢后回头叫道：“澜哥，是这里不错，我们快追！”二人复留了个记号，便沿着脚印继续追赶。萧澜虽忧虑自己奔跑久了会发阴阳劫，可眼下情形危机，他也管不得那么许多了。再奔出几里地，直到天色入夜。萧澜瞧前方燃有一堆篝火，隐约还有几条人影。心中顿时一紧：“这么夜了还在此地，八成是了！”

云蔽苍穹，星月无光。两人视界不清，待离得近了，连青儿猛地拽住萧澜的衣袖道：“澜哥，便是他们了！”二人悄悄潜近，只见篝火边有两男一女三个大人，皆穿着身黑白相间的外衣，看上去都有三十多岁年纪。三人中除一个汉子手里握有一根棒子外，其余两人均不见携带兵刃。一旁还有四名十来岁，被一根绳子缚了双手，串联在一起的孩童。那四名孩童全遭黑布蒙住头脸，但瞧他们衣着，正是那四个给强人劫持的同村孩子。

萧澜当即拾了几块石子扣在掌心，对连青儿道：“你在这等我，我且去与他们斗斗。”言罢拨开身侧草木，敏捷的窜了出去。他练《冰火阴阳》与《龟守七式》以来，武之一道多年来颇有修为，寻常汉子六七个亦个非他敌手。如今见歹人们未携利刃，萧澜便自恃功夫了得，要独自前去救人。那三人正坐着歇息，忽闻步履之声，扭头望去，却见来人是个粗衣草鞋，身材高瘦，大概十七八岁的乡下少年。于是纷纷起身，摆开架势应付。

三人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冷峻狰狞，教萧澜心底微微有些怵惧。两方对视了半晌，那女人先开口骂道：“小子，滚回去过你的日子，我们明教非是你此等下贱人惹得起的！”萧澜听到“明教”一词，心中乍一惊，之后也不想那许多，指着他们骂道：“管你明教暗教，要想抢人，先把爷爷收拾了！”身子一动，人向那女子扑去。同时运起“巨阙”穴的寒劲，将手里扣着的石子掷向那个持棒汉子。那四个孩子闻得有人来搭救自己，纷纷出声，只是话音低沉，且咿咿呜呜，不成字句，似是那三人给他们做了甚手脚，让他们说不得话。

女人见这个乡下少年不要命的说打就打，亦觉惊讶，立即招呼道：“老二与我收拾他！”说话间，人躲过萧澜击来的一拳。那持棒汉子避掉那颗石子，便挥棒上前，与那女人左右夹击萧澜。石子“噗”得没入地面，冒出几缕青烟，倒教那看守小孩们的赤手汉子惊疑不已。那二人有几分武功底子，夹攻之下，萧澜忙施展龟守七式，先行固守。那二人与萧澜斗了几招，发现他非是一般村汉那么好对付，于是各自使出狠招。那汉子一柄铁棒挥得“呼呼”作响，连攻萧澜上身。女人却以连环腿法在侧面踢踹萧澜的腰肋及下身关节要害，颇是阴险毒辣。

见那汉子又一棒由上击下，打向自己。萧澜瞅准角度，使出七式中的守三，侧身一手拿住汉子握棒的右手腕，趁那女人未及至的同时，抬腿踢他足踝。那汉子喝了一声，运起臂劲，猛地抽回胳膊。萧澜顺势放开，而后立稳身子挡下那女人踢来的一腿，欺身上前，提“关元”之劲，一拳打向女人胸口。那女人以手硬挡了萧澜一拳，只觉一股热力传来，紧接着浑身燥热，呼吸不畅，不禁退开七步。那汉子迅即补上，抡起那柄儿臂粗的铁棒，阻拦萧澜追击那女人。那汉子挥棒和萧澜斗了数招，亦吃了些亏，见那女人歇了好一会儿才来相助，心下暗觉这小子有些邪门，遂收敛攻势。那女子自己身上燥热未消，乃是勉强过来继续拼斗，见同伴转为守势，自己便也先以守为主。

萧澜又与他二人交手了数招，这一男一女武功不高，配合的倒是较为默契。萧澜一时奈他们不何，却是感到自己体内逐渐泛寒，是发“阴劫”的征兆。他心里一慌：“若是瘫在这可遭了！”当下虚击一招，匆忙反身窜入一旁的草木之中。那女人正待呼唤另一个同伴前来相助，见萧澜忽然退走，钻入草木之中，心下很是疑惑。但四下黑暗，目力难及两丈之外，她不敢贸然追赶，况且自身热劲犹在，便不去管萧澜，与同伴们原地歇着，自己默运内力试着消去身上这股燥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