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时光匆匆，草木枯败又生。大雁北返，找不到旧日的窝。刻下是宋宣和七年，金天会三年，秋。年初，耶律延禧被金军所擒，曾在北方横极一时的大辽终于盖上了棺材盖儿，而夺得幽州的大宋会否成了女真人下一个打击对象？

“成不成，给个准话！”镇子外面，少年盯着那个卖鸭梨的果摊，催着身旁的人。

“我……”女孩儿踌躇半晌，见少年脸上闪过不耐之色，心里微微害怕，无奈答应道：“行行行……挨打我也认了！”

“真是，挨打也是我挨打，你怕个啥。”少年没好气的说完，便向那摊子行去，“一会儿千万接好，莫摔着了！”

女孩儿应了声，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有人追来，我便放下东西自己跑，免得遭打！”她跟在少年后面不远，见少年在那摊上看了看后，迅速抓起两个成色不错的鸭梨抛向自己，忙瞅准接住，抱在怀里。左右瞧无人阻拦自己，一刻亦不耽搁，飞快逃跑，留下那少年拖住卖梨的贩子。那少年拽着小贩，见女孩儿已接着梨逃走，便蹲着身子双手抱头，任那小贩打骂。小贩很是愤怒，若是以后人人如此，他还怎地生活，随手取过扁担，怒骂着对那少年一顿痛打。

这少年正是萧澜，他见钟芷素每日吃不着什么好东西，颇不好受。而眼下正值秋季果熟，他欲弄个果子来给钟芷素吃，苦于钱财窘迫，就想了这么个办法。遂找来连青儿，跟她商议，答应事成后分她一个。连青儿调皮活泼不假，但极少干此等勾当，心下虽怕，却是不太敢逆萧澜的意。加上她自己亦馋那些甜嫩的鸭梨，便应了下来。自那件事之后，连青儿十分惧怕萧澜那套让火焰飞腾的奇诡本事，近三年来，萧澜要她往东不敢往西，要她打狗不敢抓鸡。

萧澜挨那小贩重打了十余下后，忍着疼叫道：“差不多够了，赚你两个梨，总不能要我命吧！”说完移动步子，迅速逃窜。周边众人多在旁观热闹，均想：小孩子馋嘴，偷两个梨子，没甚大不了。故都未过去阻拦萧澜。那小贩要守着摊位，也不好追赶，只得苦叹一声作罢。

跑到约定地点后，萧澜见穿着身花布衣裳，皮肤被晒得黝黑的连青儿蹲坐在溪水边，美美吃着鲜甜的梨子，便走过去道：“没摔着吧？”连青儿常常丢石子玩，是以接东西很是稳当。她瞧萧澜模样狼狈，左脸上还给打了一块淤青，将另一个梨子递给他后，笑道：“自己看，比你脸都好。”他挑得这两个鸭梨表面完好，几无瑕疵。萧澜见梨子没给摔坏，便放下心，走到溪边，借着清澈的溪水观看自己。只见他比三年前长高不少，相貌亦变得成熟了，穿着件老旧的粗布衣裳，身材微瘦了些，神色略为憔悴。左颊的那道淤青约一两寸长，在他面黄肌瘦的脸上颇是显眼。

瞧了半晌，萧澜见自己的样子委实有些不堪，于是回来将梨子交给连青儿，说道：“还是你给芷素吧，我这样子给她，她八成要生疑。”连青儿眯眸笑道：“澜哥你就不怕我自个儿吃了么！”紧张劲一过，她神态立即又轻松起来。萧澜道：“我躲在你后头，看着你给她！”连青儿轻叹一声道：“为啥无人对我这么好，说亲的都无一个！”她将手里的梨子吃净，接过那个给钟芷素的梨子，起身说道：“素姐现在应该在屋子里看书，我去拿给她喽！”萧澜嘱咐道：“嗯，你去吧，可别提我。”连青儿走了十几步远，回头一看，见萧澜坐在原处发呆，道：“澜哥，你不同我去吗？”萧澜正觉体内泛寒，乃是发阴劫的征兆，他打算挨过此劫再回，闻声怔了怔，说道：“你去便是了，我知你没那么贼的！”连青儿暗哼了声，将梨子塞入怀里，蹦跳着向陈家村行去。

自修炼《冰火阴阳》以来，萧澜几乎未生过疾病。他所练的冰火阴阳已练至第三阶段，丹田内的寒热真气分至“巨阙”、“关元”两穴，已有小成。且威力日渐增大，阴阳二流亦可自如控制。这确给了萧澜不少方便，若非有那些致命缺陷，这《冰火阴阳》确是一门震古烁今的奇功。萧澜修炼到第三阶段后，曾再尝试两天不再练功，却仍是感到浑身如负山岳，寒热不均，难受之极。他知断不得此功，无奈放弃了求生的希望。一路修练下去，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熬毕了近两个时辰的阴劫，萧澜睁开眼，见天色黯淡，已是傍晚时分。他待身体恢复了气力后，认准路回到陈家村。这阴阳之劫极是难熬，尽管萧澜早已习惯，也往往感到自己疲倦之极。如不是钟芷素一直鼓励着他，萧澜恐怕早经受不住，寻死解脱了。他自觉亏欠钟芷素甚多，便待她极好，吃用之物变着法儿的给她，在萧澜心底，钟芷素俨然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陈家村原只有二十几户，因三年前一场瘟疫，附近许多民众流离失所，官府安置了不少民众在此居住，才增至现今的百余户。入夜，村中家家燃起灯火。各家人正聚在一起吃着夜饭。邻里相望，鸡犬之声互闻，一片安宁祥和。萧澜将要进村，忽想若见到钟芷素后，她问起自己脸上的伤痕该如何解释，遂呆立在原地。半晌，突听有人朝自己打招呼道：“哎，萧老弟，你回来了！”

来人是个穿着粗衣麻鞋的年轻汉子。这人唤作顾顺，原先是平安庄中人，那场瘟疫后辗转定居在陈家村，与萧澜他们乃是邻舍熟识。萧澜应了声，说道：“顾哥不休息么？”顾顺笑道：“闲来无事走吧。萧老弟吃了么？”萧澜移步同顾顺行入村中，说道：“未呢，在外头有些意外，误了归来的时辰！”顾顺闻言即邀萧澜去他家吃，被萧澜婉拒。那顾顺像是在刻意讨好萧澜，硬拉他上自己家，萧澜费了不少劲才似如逃跑般的摆脱他。虽常偷鸡摸狗，但萧澜实不愿占熟人的便宜，因无情可还，故唯有不欠。

一次流民迁徙，致使人户稀少的陈家村变大了数倍。萧澜穿过两排房屋，奔回至家中。钟芷素连韦等四人均坐在屋内的木凳上，见萧澜回来，目光一齐全瞧向他。萧澜不由嗫嚅的道：“我……回来了！”三年光阴，众人多少都有些变化，连韦连济身材俱高壮了不少，连青儿亦长大了一头。而钟芷素则变得愈发美丽了，只见她肤如羊脂白嫩，目若秋水含情，当真是秀丽无俦，仿佛落入凡间的仙女，虽是荆钗布裙，也难掩其美貌。

众人惟一未变的便是穿着，三年来除钟芷素偶尔省些钱，作两件花衣裳给连青儿外，五人身上所穿的俱都是缝补过的旧衣裳，日子过得拮据不已。这些年萧澜常常晚归，钟芷素知他身体动不动会发寒热之症，倒亦渐渐的不在意了。当下钟芷素见他脸颊上有伤，迅即来到他身前，以洁白柔嫩的手指轻抚了下他的脸，语声微带心疼的说道：“这是怎地了？”萧澜瞥了连青儿一眼，见她冲自己笑笑，便知无事，胡诌道：“那个，今天身子发寒，不小心磕在了石头上。”

萧澜一不小心受些皮肉之伤并不罕见，钟芷素不疑有他，小声在萧澜耳畔道：“你小心些啊，我会心痛你的！”她见萧澜背上有些尘土，伸手给他拍了去，之后说道：“你还未吃的吧，我给你预备了吃的！”说罢拉着愣在那里的萧澜走向灶台。他们与连家兄妹合住的这座屋子地方窄小，仅有一间内室和前厅。内室里有两张木板床榻和一些日用杂物，一块布帘子从中分开，一边连家兄妹住着，一边萧澜钟芷素住着；前厅里仅有一副老旧桌凳和一张灶台及一个放置食物的柜子。整个屋子甚是简朴。连韦见萧澜归来，冲他打了声招呼，随即同弟弟妹妹回内室睡觉。

萧澜从柜内取出两个冷馍馍，也不让钟芷素热，直接开吃。钟芷素怕他咽着，给他倒了碗清水递过去。萧澜吃喝完，去洗了把脸，之后与钟芷素同到内室，解衣准备休息。一灯如豆，萧澜坐在榻上，欲言又止，幽暗火光的照耀下神色微显忧郁。钟芷素坐到他身侧，说道：“木头，你憋着什么事么？看你这几日总愁眉不展的。”连家兄妹就睡在另一边，是以她的话声小到惟有萧澜能够听见。因萧澜这几年来逐渐寡言少语，郁郁寡欢，钟芷素便总戏称他作“木头”。

瞧着她那温婉清丽的素颜，萧澜犹豫着低声道：“咱们……日子太难了，若是有好人家来提亲，芷素你便……哎哟……”钟芷素听到这，脸一沉，手在萧澜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正要骂他，突听得帘子那边的连济出声询问：“澜哥，可有事儿吗？”她当即将到嘴边的话忍住，怒视萧澜。后者应了一声道：“没……没事，蚊子咬了一口！”连济闻声不再言语，却听连青儿嘟囔道：“叫得那么响，定是个大母蚊子！”

钟芷素气得不禁又在萧澜的腿上拧了一下，这回萧澜手捂住口，没发出声响。见钟芷素眼中隐隐闪着泪花，他顿觉自己又说错了，忙压低话音急急说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好不好，别掉眼泪了！”每次见她哭泣，萧澜便是有天大的理亦只能服软。钟芷素遂低声说了他一通，仿佛出家人念经一般，末了哽咽着道：“我反正此生不离你了，若是你厌我，我便死了去，让鬼魂日夜缠着你！”说完抹了一下脸颊的泪珠。

她满面泪水，偏偏又不哭出声，一脸委屈之色，好不惹人怜惜。萧澜见她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此时真恨不得把自个儿的舌头割了去。忙再好言安慰钟芷素一阵，搂着她躺到铺着席子的榻上，拍她的背，哭丧脸道：“再饶我一次，我以后再不说了成吗！”钟芷素见他服软，轻哼了一声，骂道：“死木头，你以后再说这个，我便跳井里去不活了！”萧澜用手揉揉她白嫩柔滑的脸，道：“不说了，不说了，打死不说了！”

哄得她止泣后，萧澜起来灭了灯火。两人躺在床上过了约半盏茶，萧澜小声叹道：“我们太难了，五人挤在这么小的屋里，吃穿有时都不够，连老哥到了娶亲的时候，想他也是有了意中人的，却……唉！”连韦今年十八，已是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苦于一无财礼、二无房屋，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他们五人在这村内算得是最穷的了，试问有哪家娘子愿意嫁过来？

钟芷素听了心里亦很是难受，叹气道：“那有甚法子，罢了！澜哥，别去想了，命有天定，该是怎样便是怎样！”萧澜不再言语，同钟芷素缓缓睡去。两人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难以言喻，虽早已互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妻子丈夫，却无夫妻之实。萧澜自知配不上钟芷素，故不愿侵犯于她。钟芷素亦不敢主动，两人便就一直如此糊里糊涂的过着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