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宋绍兴十二年，金皇统二年，秋。陕西，泾州。

太阳即将落山，灿烂的金色余辉在黄土地上一点点消去。苍穹渐渐昏黑，秋风也变得寒冷。浓浓的暮色中，一对山民猎户装束的父子快步而行。那父亲脸膛黝黑，下颔留着一把胡须，身板壮实，扛着一只硕大的野猪，兀自步履稳健。那儿子十岁左右年纪，身穿一件虎皮衣袍，显得精神奕奕，矫捷地随在父亲身旁行路，不时催促一语。

那父亲姓尹，名兆棠，本是昆仑派气宗弟子，十余年前在泾州抗金，遭金军弓箭射伤，垂死之际被一逃难的老者所救，后为了报恩，娶了那老者的孙女季秀莲，隐居在泾州这块黄土地上过活。他与妻子季秀莲生有二子一女，身边这男孩儿乃是他的长子，本名无虑，因幼子病夭，于是改名叫无疾。另一女儿年方七岁，唤作无双。

泾州土地贫瘠，多是黄土丘壑，尹兆棠凭着一身玄门武艺，十余年来半耕半猎，倒保得妻儿温饱无虞。今日黄昏他携子归家，半路恰好撞见一头野猪，便追上将之打死，扛着回去。故此耽误了些光景，傍晚才抵家中。无双站于村外路口处远眺等待，瞧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行近，即唤道：“哥哥……哥哥……”无疾闻得妹妹声音，飞步跑上前去，叫道：“我们回来了！”

无双趋前去抓住哥哥的手臂，道：“怎么才来呀，娘做得吃的都要凉了！”她生得面容白净，个头颇高，和大三岁的哥哥站一起，竟比哥哥还要高一些。无疾指着父亲背上扛得那头大野猪，兴奋的道：“我们打到了一头大野猪，你瞧！”无双顺着哥哥的手看去，登感惊喜，蹦跳过去抱父亲大腿。尹兆棠呵呵一笑，催儿女们入屋吃饭。

尹家落户的这座村庄甚小，仅有十几户人家。六年前季秀莲的老祖父寿终，是以尹家现只有四口人。今尹兆棠的妻子季秀莲已怀胎六月，算来约年关时便能复生一胎。尹兆棠入了自家篱笆院，搁下野猪，进屋吃罢晚饭后，即提刀出来将野猪破腹开肚，剁下肉块一一用盐腌制。无疾无双兄妹在旁帮忙，三人忙得不亦乐乎。待弄毕了这头大野猪，三人方才回屋。季秀莲烧好热水，让丈夫子女擦脸洗脚，旋而一家人各自上榻歇息。

季秀莲的祖父是明教北宗韩紫嫣一系之人，“天女”石敏夺得大位，杀了若干韩紫嫣的旧部。季老丈恐遭迫害，带着孙女来到关中躲难，途经泾州，救了身负重伤的尹兆棠。因尹兆棠伤重不宜行路，他们便于泾州驻下。季秀莲从小体弱多病，不通武艺，是个弱女子。季老者自忖寿命无多，要为孙女寻个夫郎做倚靠，瞧尹兆棠是位忠善之人，即与他明说，询问他愿否娶自己的孙女，尽心照顾她一世。实则季秀莲姿色平平，无才无钱，体质又弱，确是不易嫁出。尹兆棠父母早亡，全靠师傅养育教导，他思量再三，终是起了毒誓，抛掉所有与季秀莲成婚，在泾州的山野安居。

尹兆棠默默隐居于此，本无熟人知晓，可四五年他的恩师白嵩子偶然路过泾州，在一处小镇上被赶集的尹兆棠瞧见。尹兆棠乍遇恩师，忍不住就去与其相见告罪。白嵩子得知徒儿为报救命之恩，娶妻隐居山野，并不怪他，只含泪与他寒暄叙旧。白嵩子来泾州乃为追杀恶贼“秦岭三尸”，那时其刚刚手刃凶獠，正要返回昆仑山，听说尹兆棠成家，还生了孩儿，便说要去徒儿家看看。尹兆棠自是答应，当天领师傅去了己家，让妻子儿女见礼。

白嵩子瞧尹兆棠的子女根骨资质不错，便叫尹兆棠好生调教，授以功夫。尹兆棠却说自己乃是逃徒，不敢擅泄师门绝技。白嵩子遂允尹兆棠传授昆仑武功给子女，且嘱咐他不许懈怠，自己过几年会来考校他子女的武艺。尹兆棠心知师傅疼爱自己，不禁感动的向恩师叩首大哭。白嵩子安慰得他收泪，在他家盘桓了三日后，方启程西归。

尹兆棠得恩师原谅，自此整个人开怀不少。他遵着师言，子女满七岁便开始传他们气宗的内外武学，严格督促教导无疾无双兄妹两个站桩习式，打坐练气。无疾无双兄妹二人皆羡慕父亲的武功，尹兆棠传授，他们自是尽力地学。虽常遇困难疲劳，但都克服了。季秀莲纵使心疼孩子，可晓得这是苦一时甘一世，故从不干涉丈夫传功，只叫孩子们努力。尹兆棠心知两个孩儿永远待在这荒山野岭没有前程，暗暗打算等师傅再来此地时，求师傅带他们去昆仑山学艺。

尹兆棠正自期盼师傅复来，白嵩子即如他所愿而至。暮秋这日，白嵩子来到此地看望徒儿一家。与之一道来的，还有抗金大侠魏秋霖，及女侠慕雪桐。魏秋霖昔年和尹兆棠乃是好友，今宋金和议，南北休兵，辞了军职的魏秋霖携心上人慕雪桐回了关中故乡，欲在此与她成婚，其听闻尹兆棠隐居于泾州，便携慕雪桐随白嵩子一起前去看望尹兆棠。

师徒旧友相见，尹兆棠自是十分开心，忙把他们引入屋去，招呼妻儿作礼。白嵩子笑道：“我在京兆办事时正好遇见秋霖，他听说你在这里，便要与我同来。他即将与慕女侠完婚，你届时大可以去讨杯喜酒吃！”他年约花甲，白发白髯，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神采。右手中指上戴了一枚墨黑的指环，乃是气宗世代传承的首座信物。

尹兆棠拱手向魏慕二人笑道：“那我先恭喜二位了。”魏秋霖笑道：“尹兄弟你可一定要来呀！”众人各自落座，季秀莲取出家酿的酒水，斟给他们饮用。慕雪桐目光扫过季秀莲平凡的姿容，及小屋内的诸般陈设，眼中不觉露出轻蔑之色，心道：“讨嫌，要他来作甚！”尹兆棠此刻笑罢，正看向慕雪桐，见她眼神里似有几分鄙夷自己，暗想道：“这娘子八成是看不起我，也罢，那喜酒还是不去吃得好。”

时近晌午，尹兆棠夫妻去厨头烧菜。白嵩子在屋外阳光下与无疾无双兄妹说话聊天，魏慕二人无事，也于屋外闲坐。白嵩子问了他们兄妹两人的姓名年岁后，去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号“白嵩子”，对他们兄妹道：“把你们的名字也写下来让师公瞧瞧吧！”兄妹两人默念了数遍师公的名号，依言用树枝在土地上划写名字。两人平日常常练字，这时一笔一划写得很是工整。白嵩子捋须夸道：“写得不错，可见以往练得颇为用心。”

兄妹两人一齐点头，无双转向魏慕二人，问道：“师叔，你唤什么名字，可以写与我看么？”魏秋霖慕雪桐旋各自在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兄妹两人默念几遍，暗暗记住了。随后白嵩子询问两人习武状况，闻知两人皆是在基础阶段，便叫有练过拳招的无疾打一套入门拳法来看。

无疾遵从师公之言，将一套昆仑派入门的“高山拳法”展示给众人看。这套拳法专为初学弟子练习，几乎全无威力，尹无疾认认真真的出拳收式，打得却是一丝不苟。魏慕二人均看得无趣，私下说起了别地话。而白嵩子与无双则一心观瞧，浑不走神。无疾打完一套拳法，身上微微冒汗。白嵩子指点夸赞了他数语，叫他往后勤加练习。无疾大感欢欣，一脸笑意地点头：“我将来必定勤练，师公放心！”无双内心嫉妒，叉腰嗔道：“我明年也练拳，练得铁定比你这个笨哥哥好。”白嵩子哈哈大笑，捻须道：“对，你要练得比他好，不能输他。”无疾道：“你才是笨妹妹，你看了这么久，看也看会了。”

说笑闲坐间午饭已然做好，野猪肉香气扑鼻，勾人食欲。众人美美吃了一顿后，季秀莲和儿子女儿去厨头刷碗，尹兆棠在屋外陪三人闲聊。白嵩子手捋胡须，道：“徒儿，为师看你这两个子女皆是可造之材，你若愿意，等他们再大一些，我便带他们回天灵堂，让你的师兄弟教他们练武，你看如何？”昆仑派分“剑”、“气”两宗，剑宗以剑术为长，气宗精于内功。剑宗弟子居“剑坳”，气宗弟子居“天灵堂”。尹兆棠出师门之前，便于天灵堂待了有十余年。

尹兆棠正想与师傅说这件事，听师傅主动谈起，大喜道：“徒儿早有此意，刚要恳求师傅，师傅就……如此多谢师傅了！”说着起身向白嵩子拜倒。白嵩子拽他回坐，道：“你浑家同意否，且去问问！”尹兆棠道：“她答应的，我适才问了她了，她很明事理，师傅放心。”白嵩子道：“你儿子今年十一岁，你女儿八岁，嗯，过四年，你再教他们四年，练好基础，四年后为师来接他们。”尹兆棠道：“徒弟多谢师傅了！”白嵩子道：“你须得好好叮嘱他们，要他们肯勤学苦练。”尹兆棠道：“弟子省得，师傅放心，他们谁不肯下苦功，我便不让谁去，也免得给师傅添不快。”

师徒二人说罢，魏秋霖笑道：“真羡慕尹兄你生得一双如此好的儿女！”尹兆棠笑道：“贤弟休要取笑，你的慕女郎女中豪杰，才貌双全，生得必定比我的儿女强。”魏秋霖哈哈一笑，道：“那可说不准。”慕雪桐去掐了魏秋霖一下，瞪他道：“笑什么，谁要和你生！”她心内傲然想道：“我的孩儿定比你的强。”再闲聊一阵，白嵩子三人见未时过半，即与尹兆棠一家告别，乘上坐骑离去。尹兆棠送了一程，返回家来，同儿子往林子里砍柴。

白嵩子三人驭马正驶向附近的一座小镇，不想行至一个三岔路口时，蓦地瞅见一骑。那马上之人灰袍道髻，年逾五旬，竟是白嵩子的师弟李碧子。两方招呼一声，下马走到一起，李碧子道：“首座师兄！”白嵩子道：“师弟来得晚了，我们方自兆棠家回来……”瞧李碧子眉峰紧蹙，神情有异，白嵩子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李碧子瞥了魏慕二人一眼，道：“事情特殊，还望师兄随我去一趟！”白嵩子沉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直说便是。”李碧子神色微变，愣了愣后，上前小声附耳道：“咱们出了恶贼，气宗出了个逆徒恶贼，不好当他们面说。”

白嵩子脸色一整，道：“此话当真？”他平日常是温和之容，此刻眉毛一皱，登生慑人威严。李碧子心中惧怕，道：“当真，首座师兄且同我去那里细说！”魏秋霖见状拍了身侧的慕雪桐一下，道：“桐妹，我们去那边说会儿话……”李碧子忙道：“不、不！不用！我与师兄去那里便好，我还有些东西要与他看。”拉着师兄白嵩子的胳膊，催他上马。二人上了坐骑后，李碧子又道：“我们恐不能速归，你们若有事便自己先去吧！”话毕招呼师兄打马往西边的小路驶去。慕雪桐瞧了爱郎一眼，低声道：“他们搞什么鬼！”魏秋霖道：“或许是他们气宗出了甚事，才不好让我们晓得。”两人站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愈靠愈近，慕雪桐倚着他道：“他们肯定不来了，我们走吧，不管他们了！”魏秋霖心生绮念，瞅四下无人，即去把马拴于一棵树上，抱起慕雪桐行往道路旁的隐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