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萧澜越听越惊，夏雨霜说完，他直惊得呆在当场。夏雨霜指着他喝道：“你若要去寻她，与她好，便快些去，若不去，我便走了！”萧澜被喝得回神，他定眼注视夏雨霜，不能置信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夏雨霜冷笑道：“信不信由你，若非见她执意为你守贞，我才不来你这！”夏雨霜乃是除钟芷素之外，唯一一个晓得事情真相之人。她平日里常为钟芷素忧心，恐钟芷素孤儿寡母无人依靠，由是想找萧澜说出真相，以盼他能去找钟芷素赔罪，与之重修旧好。宋金达成议和之际，夏雨霜人在河东的太原，闻得南北复订和议，岳鹏举被定罪处死，她忖度这一次是真的和平，便定了心意，要探访寻找萧澜告知他真相。夏雨霜一路往北，就近先去金国的西京大同，打听一阵，恰好得知萧澜的家在大同城里，即登门前来相告。

萧澜一想那年钟芷素哀绝的神情，道：“我信！我信……”他心中为难，欲去找钟芷素，又不好负石楚楚。夏雨霜道：“你去不去寻她？你若去，我便把她的住处告诉你，不去便罢了，想娶她的人可多着！”萧澜犹豫一霎，猛地暗想：“芷素对我如此，便是天打雷劈，也要去寻她！”正要答应，忽然一人说道：“夫君，去寻她，把她们母女带到这来！”乃是石楚楚一直在门外边偷听，夏雨霜说完后，她稍一踌躇，便霍地走进屋里，叫萧澜去寻钟芷素。

萧澜回头望了她一眼，道：“你……”石楚楚打断他道：“快去，少啰嗦，一定要将她带来！”萧澜懂了石楚楚的心意，暗暗极是感激，无言地颔了颔首。夏雨霜打量了石楚楚一阵，心里微微惊讶，旋把钟芷素居住的地方细细告诉了萧澜，另外叮嘱他道：“子晴虽说不是你亲女儿，可也是从你的姓，你可不能薄了她！”萧澜石楚楚连连允诺，石楚楚更是指天发誓绝不薄待。

而后夏雨霜欲要离去，萧澜石楚楚却留她用饭，说是谢媒宴。夏雨霜推托不了，只好含笑应了。当晚石楚楚替萧澜收拾行囊，备好马匹，催他明日启程上路。待上了床榻，萧澜环拥着石楚楚，道：“老婆，你真好！”石楚楚笑道：“蠢男人，你才晓得我好呀！”萧澜不知该说什么，手掌抚着石楚楚的背不语。石楚楚道：“你这次无论如何要带她来，她若生气不答应，便用强的，晓得不！”萧澜“嗯”了一声，心想钟芷素若是生气不与自己和好，确是得用强的。石楚楚又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想要你生个儿子，如今有她，正好来生一个，我会尽力与她和睦，只是你可别冷落了我，不然便上吊死给你看！”萧澜不禁埋怨道：“我最怕听你说儿子两个字，少提这个。唉，你这么好，我岂会薄了你。我今天委实怕你不让我去寻她，若是你真的不让，我可难了。”石楚楚笑道：“你个死鬼，我若不让，你不要休我赶我出门么！”萧澜道：“我可舍不得。”石楚楚道：“你还舍不得，你巴不得呢！你这次去，路上可不准拖，尽早回来。”萧澜道：“放心好了，我赶早回来，你安心在家等我。”

第二天一早，萧澜去完颜盈的坟前拜祭了，之后启程往南，赶赴鄂州。他心念钟芷素，行路甚急，一月不到，便入了荆湖北路的鄂州境内。但此时此刻，钟芷素子晴母女已被石敏掳至大同。萧澜马不停蹄的奔往钟芷素居住之地，所寻到的仅是两座坟墓！

正是黄昏，夕阳斜照，映得周围一片荒芜死寂。坟地上长的野花野草参差不齐，为残阳一照，显得格外凄凉。萧澜双膝跪地，怔怔望着那块写有钟芷素名字的墓碑，良久之后方才失声痛哭。萧澜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美梦，美得如见碧落仙境；而今美梦破碎，令他有若置身地狱。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贼老天，你好狠……”轻风吹过，杂乱的野花野草随风摇动。暮云低垂，一层层的黑幕将萧澜笼罩。他的哭喊骂声凄厉悲惨，经久不止地回荡在暗空之中。钟芷素那哀绝的神情再次浮于脑海，萧澜愈哭愈悲，骂过老天，又改来痛责自己。随之与钟芷素的各种往事一一闪现，继而萧澜恍惚听到钟芷素对自己骂道：“负心人，我死的好惨！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我为你守了十几年的寡，你却与别的女人恩爱缠绵，更诬赖我对你不贞……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萧澜痛彻心扉，悔恨之极，不由得双手抱头，自责的大骂自己。可片刻之后，陡见完颜盈指着自己骂道：“我死的好惨啊……你亲手杀死我……却不给我报仇，为了她不给我报仇……我好恨你，我为你生儿养女，你却杀了我……”完颜盈骂过，钟芷素跟着骂道：“负心人，你害得我好惨……我为你守贞，你却与别的女人好，更与我为敌，让我伤心。我恨你……我要破开你的肚子，看看你有没有心！”完颜盈复道：“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儿子……”

萧澜心有愧疚，极度悲哀之下，各个幻象接踵出现于脑海，利刃一般刺他的心。他满额汗珠，浑身剧烈颤抖，狂呼大叫：“盈儿我对不起你，芷素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们……”他经受不了，不禁呼喊石楚楚道：“楚楚……楚楚……楚楚救我……石敏……救我……”却瞧石楚楚、石敏也站在身旁，石楚楚厉叫道：“还我的女儿！你害死我女儿，还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死的好惨，你把她还给我……”石敏森冷地道：“贼男人我要把你千刀万剐……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剁碎了喂狗……”

萧澜栗栗危惧，惊恐万状。他手足并用，惶急的爬起身子，踉踉跄跄往一旁奔去，边跑边泣声大叫：“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不要追我，不要追我！”萧澜一路发足狂奔，数次跌倒数次爬起，直撞入了一座院宇。一个僧侣闻得动静，窜出卧房，瞧萧澜甚是疯癫，忙去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昏厥。

当萧澜睁目醒来，天光已亮。此处乃是一间简朴窄小的屋子，除萧澜外别无旁人。他坐起身，心思倏地又想起了钟芷素，忍不住垂首淌泪大哭，“芷素……我好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误会你，为什么当年不与你明说……”心里越想越痛，正当神志快要混乱之际，蓦觉背部一麻，之后不自觉的挺胸仰首，吐出了一口浊气。但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施主，可好些么？”萧澜神智瞬时清明，正视一看，只见一个头顶生着短发，花白胡须，慈眉善目，身穿打补旧衣的老和尚立于前方。床榻上还斜坐着一个中年和尚，无疑便是其点了萧澜的穴道，使他神智恢复。萧澜抹了抹泪水，恭敬地道：“我好些了，多些大师！”老和尚合十道：“不谢。施主，请察一察身上是否遗落了物件。”萧澜的面具仍旧戴着，钱财之物他倒不在乎，随手往胸膛摸了摸，道：“不少，大师勿要担心。”

那老和尚道：“那便好。昨日施主你误入此处，大方他便点了你的穴道，令你昏迷，还望施主见谅。”萧澜道：“不敢，是我发了疯病误入贵地，给诸位添了麻烦。”他起身作了礼，道：“不知二位大师怎地称呼？”老和尚与榻上坐的中年和尚立即还礼，老和尚道：“小僧一心。”中年和尚道：“小僧大方。”萧澜取出一锭金子，放于床旁的桌上，道：“此番多谢二位大师，一点小财，算是我惊扰的赔礼。”

一心惊道：“不可不可，这财太重，收不得……”大方和尚赶紧拿那金子递给萧澜，请他收回。萧澜坚持数语，一心正色说道：“施主，若你执意要予，便随意予个几十文钱即可，这金子贵重，小僧们万不敢收。”言罢合掌冲他深深一躬。萧澜讪讪从大方手里接回了金子，之后从身上搜出来几十枚铜钱，放于那桌上，道：“大师们勿怪，是我鄙俗了。”一心道：“不，不，施主盛意小僧感激，但出家人恐为黄白之物所累，故而不敢收下，施主勿怪！”

原来这儿乃是一座寺庙，住有十余名僧侣，身份最大的便是一心。众僧平日只靠耕作劳力，全无半点香火，所以庙里很是清贫。萧澜昨夜误入此地，为大方点晕，一心闻知，令僧侣们腾出一干净屋子，让萧澜居住。适才有僧侣听得萧澜哭声，就去禀告一心，后者知了，即与师侄大方前来。二人目睹萧澜神智有几分混乱，大方于是试着点他穴道，使他清醒。

随后萧澜有意告辞，一心却道：“敢问施主，是否有什么烦心之事，可愿与小僧说说，以排愁苦？”萧澜心想：“他是出家高人，与他说了，亦好给钟芷素母女念颂个经文超度。”遂点头道：“大师若不嫌，那我便与大师你说说。”一心对大方道：“师侄你且先出去。”大方应了一声，向萧澜施礼而去。一心坐到榻上，道：“施主请讲。”萧澜缄默了半晌后，把自己内心中的痛苦负累通通说了，战场之事说得简略，感情之事则说得较为详细。一心神情庄重的谛听，不时口宣佛号。萧澜讲到钟芷素母女身死，语音变得很是悲哀：“我本期盼能与她和好，可到那村子一打听，她竟然得瘟疫暴死，我……是我害死了她……”

一心蓦地道：“施主，你休要自责，勿被骗了！”萧澜惊道：“大师你……这话何意？”一心道：“敢问施主姓名。”萧澜答了后，他说道：“施主，你是你，萧澜是萧澜，你不要为萧澜的罪孽而难过。”萧澜不明其意，讶然道：“这……可我便是萧澜呀！”一心郑重地摇头道：“不，你是你，萧澜是萧澜，你可以叫萧澜，我可以叫萧澜，”他指了指所坐的这张床榻：“它也可以叫萧澜。萧澜的罪孽，让萧澜去背负，你仍是你。”

萧澜听明白了一些，道：“可罪孽是我所犯，我难道可以摆脱么！”一心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萧澜会死，你却不会。萧澜死后，罪孽随他而去，可你仍旧是你。这世上一切皆为虚空，富贵如浮云，血肉终归土，但你仍是你，我仍是我，皆都与这尘世无关。你本无罪孽，世上的污浊属于世上，你不要让它骗了。”萧澜顺着一心的话思索，想道：“我是我，萧澜是萧澜，萧澜属于世上，罪孽也属于世上，罪在萧澜身上，却不在我身上……”萧澜暗暗领会明白，胸中的悲哀霎时平复了不少，旋展颜笑道：“我明白了，谢谢大师开导！”一心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当多积阴德，以修来世之福。小僧亦会多为萧澜所负的那些亡魂念经，尽力超度他们！”萧澜躬身一礼，道：“多谢大师！”时近黄昏，一心见天色已晚，便盛意留萧澜在寺内过夜。萧澜无处可去，就答应了。他随众僧吃了一顿素斋后，仍睡在那间小屋内，次日一早告别众僧离去。

萧澜不愿惊扰钟芷素母女亡魂，故未行改葬，只重新请人做了一块墓碑换上。于此盘桓了数日后，启程开始北返。南来之时，萧澜满心美好的憧憬，希望和钟芷素重修旧好，一家人幸福生活；而今他心中平静，全没有别的念头，惟盼能与石楚楚安然度过余生。

萧澜这趟来去均无波折，半途不曾遇到宋朝武人为难。他自光化军北上进入金境，经唐州径直向北疾行，一日傍晚路过河南府的偃师县城，萧澜颇感疲乏，便寻了个客店歇脚。不料半夜里萧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钟芷素从棺里出来，杀了石楚楚报复。萧澜为噩梦惊醒，之后又不禁淌泪哭泣。他一哭就是一两个时辰，至晨光透入房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哭了一夜。

虽然得一心开导，但那锥心之痛兀自萦怀难消。萧澜被噩梦挑起了悲伤，哀痛之下不愿行路，由是暂驻在了偃师城。他整日把自己关于客房里，或喝得酩酊大醉，或静坐垂泪。一个月前萧澜已是两鬓斑白，发丝微灰，经此一遭痛苦，头发更变得霜白，乍一看宛若天命花甲之年。旬日后，萧澜精神稍稍振作，旋即上街去漫步散心。现正是上午巳牌末，萧澜方一走出店门，便见不远处的街道上围了一群百姓。他暗暗好奇，走去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怀抱孩儿，跪在一座宅院前。那女子长发散乱，脸色苍白，手里抱得孩儿一两岁大，梳着细辩，似是个女娃娃。

附近之人议论纷纷，“陈家当真狠心，不怕菩萨怪罪。”、“天杀得陈老二，该挨千刀！”、“妇道人家不知廉耻，活该有此一日。”有的劝那女子道：“别跪了，跪到死也没有用的！”另有人道：“求他干什么，自己手足俱在，不晓得自食其力么！”一人答道：“这小姐已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入土了！”

围观之人不多，片刻间走了一些，复来了一些。萧澜瞧那女子神情凄哀，心下痛惜，近前蹲下问她道：“娘子，你怎么了，这是为何呀？”那女子不答，像是浑没听见。萧澜再唤了两句，瞧她不理，旋去管旁边一个卖馍馍的摊贩道：“小哥，劳烦问你一声，那娘子为何如此？”那摊贩瞅了萧澜一眼，道：“你买我几个馍馍，我便告诉你。”萧澜摸出五文钱，买了其三个馍馍，摊贩才告知了那女子的事情。

那女子姓庞，乃是瓦子出身的小姐，因颇有几分美貌姿色，故为城内一家陈姓大户的二官人看中，偷偷替她赎身，养做了外宅。一年前，陈二官人的父亲得知此事，甚是震怒，即令其与那庞娘子断绝往来。陈二官人惧怕父亲，无奈和那庞娘子撇清关系，绝情断义。庞娘子那时已生有一个女孩儿，突地没了依靠，只得去做工挣钱。庞娘子倒也有些硬骨气，不卖身子，单做刷碗洗衣等苦活计，仍能保得母女温饱。

然而天降横祸，前阵子庞娘子忽得疾病，医士治疗，越治越糟。庞娘子自知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遂抱着一岁多的女儿来到陈家，求陈家收留自己这个女儿。可陈老爷乃是读圣贤书之人，极是鄙夷这等风尘妓女，庞娘子苦苦哀求，求得的仅是笤帚赶逐。庞娘子没有办法，竟当众跪在了陈家的大门外，求其收纳这个女儿。庞娘子自昨日下午开始跪，至今将近一整日，闹得这周围街知巷闻。但陈家人却视若无睹，无疑是铁了心了。

萧澜见那庞娘子两眼无神，似是马上就要昏倒，心下暗想道：“我无儿无女，这孩子他们不要，岂不是老天要赐给我的？”想到这，萧澜走至那跪着的庞娘子身侧，道：“娘子，你这孩儿不妨给我，我替你养。”庞娘子闻言，勉力抬头望向萧澜，上下打量细看。萧澜急急道：“我无儿无女，早有收养孩儿之意，他们既不要你这女儿，大可以给我，我必定视之如亲生。”庞娘子露出一丝笑意，费劲地将怀里正熟睡的孩子递与萧澜，无力地道：“好……好……多……”话未说完，蓦地脑袋一歪，身子往一侧栽去。萧澜迅速弯腰扶住，察得她昏厥，便抱她回了客店，请医士来诊。

须臾医士诊毕，言庞娘子药石无灵，怕是难以熬过今日。萧澜暗暗一震，抱着女孩儿进房，等庞娘子醒。黄昏之际，庞娘子转醒，见萧澜在一旁哄着自己女儿，即撑起身子，唤道：“老官人……”萧澜知她是回光返照，忙来床边坐下，道：“你有什么话，便对我说，我尽力而为！”庞娘子目光温柔的看着自己女儿，道：“老官人，奴家是勾栏出身，望你不要嫌弃这女儿……”萧澜道：“我决不会有半分嫌弃，你万万放心。我此刻起誓，若我萧澜不善待你女儿，教我不得好死，堕入地狱，永不超生！”庞娘子欣慰点头，接着说出了女儿的生辰八字。

她昏迷前记得有个铁面人说要收养自己女儿，所以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找他把话讲出。庞娘子说罢该说得话，最后抱了抱女儿，胡乱地嘱咐了女儿一大堆话。只瞧那女孩儿在母亲怀里哇哇哭闹，亦不知有没有听进母亲的遗言。夜晚，庞娘子病逝。第二天萧澜为她简单地办了丧事，就带着女儿上路回往大同。他给这女儿取名叫如意，希望其勿遇磨难，一生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