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自那一晚石敏扮作完颜盈起，萧澜平常便不再哭泣着大喊大叫，仅是有时受到什么影响，才会哭喊一番。匆匆一个月过去，萧澜整日怔怔发呆，少语少动，仿佛病况好了一些，又仿佛与之前一样。石敏见萧澜的疯病治愈缓慢，几无进展，心中由是生出了一个念头。可此刻她却有些踌躇，许久都拿不定主意。思绪徘徊纷乱之际，石敏突地冒起了另一个念头，当即飞鸽传书给手下传令。

完颜宗弼得知萧澜病况不愈，千贯千贯的遣人赐钱予他。石楚楚拿这些钱尽数散给大同周边的贫困，为丈夫积德积福。是年春季，完颜宗弼打破形势，复提兵马南征。金军进兵淮西，临安的宋帝赵构令行营前、中、后三军，及另外两支驻防的部队奔赴救援。行营后护军大帅岳鹏举欲围魏救赵，上书建议径直攻取开封。但赵构心有顾虑，不愿逆转目下的南北形势，故不采纳岳鹏举的建议，只令宋军各部击破侵入淮西之敌。

完颜宗弼去年损兵折将，而今兵力有限，无力对付行营前、中、后三军，占得了数处州府后，见宋军主力逼近，便率军撤退。完颜宗弼临去不忘使个诈败诱敌的计谋，宋军临敌统率张俊贪功，瞧金军撤走，即把岳鹏举、韩世忠等其他几支部队调开，独自率行营中护军收复失地，结果遭金军伏击，被打得大败。金军此番退走，宋帝赵构仍不令部下反击。完颜宗弼回开封后，遂上书皇帝完颜亶，请与赵构议和。

日月相替，春雨转作夏阳。至五月时，萧澜的病情明显好转，可以自行梳洗用食，不再用旁人服侍。六月盛夏之时，已开始与石楚楚石敏谈话。到七月，萧澜神志回复如常，基本病除痊愈，身体也健壮若昔日了。萧澜只觉自己从一个痛苦的深渊中爬出，无比艰难地才渐渐摆脱了悲痛的束缚。他心知自己疯癫的这段时日，石楚楚痛苦之极，是以清醒之后，就对她爱护备至。

石楚楚晓得此番全亏了石敏，瞧萧澜病愈后对石敏始终不冷不热，暗暗心急，提示了他数次，但萧澜兀自不理。这晚两人同榻而眠，石楚楚不禁与他明说道：“哎，你打算拿我妹妹怎么办？”萧澜道：“她是你妹妹，我能拿她怎么办？不说了，我要歇息！”石楚楚嗔道：“少给我装傻，不许睡……”伸手在他腰上狠拧一下，接着道：“你发疯的病，可是人家治好的，你算是欠他半条命，亏你这些日子对她好像没事人一般，你想赖不成？”

萧澜不想负石楚楚的情去与石敏好，所以深藏对石敏的余情。而石敏的内心高傲好强，不愿主动放下尊严和萧澜坦明。因此两三个月以来，二人各自不谈感情之事，只把对方当作一个普通的亲戚相处。萧澜见妻子逼自己答话，微微不悦道：“你要我怎么样，把我命赔给她可好？”

石楚楚早盼得他俩复合，快快生个儿子，现见二人不冷不热，石敏更是不常来了，心头不觉大急。当下道：“我知道你喜欢她，也知道她仍愿意与你好，你便与她好了吧，成不成？不用顾忌我，我绝对同意的！”萧澜道：“那你怎么办？你是我妻子老婆，我决计不会辜负你！”石楚楚道：“我已经给老天爷许了愿，说一命抵你一命，如今你好了，我从今以后便不能吃药，说不准哪天便死了。再者，她是我妹妹，见了我，还会不叫一声姐姐么！”

萧澜愠道：“你这个傻女人，净会犯傻，你死了，我还活什么！总之我无论如何不负你，你不要多说，速速睡了。”石楚楚骂了他一句，道：“你今日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你就别想睡了！”萧澜气得把她点了晕穴，让她安静睡去，暗恼道：“傻女人，专门想些鬼事，没她没孩子我难道会死么？”

第二天，石楚楚恼怒萧澜擅自点了自己的穴道，这一整日赌气地不与他说半句话，夜里歇息也出奇的不与他同榻。萧澜暗暗大恼，半夜里闯入厢房，把石楚楚强行抱回。石楚楚哭泣挣扎，与他打闹。萧澜心中爱她疼她，纵然窝火，终是忍耐着和她商谈。石楚楚叫道：“你不与她好，我便一辈子不理你了，咱们和离！”萧澜忍气吞声，道：“你要我怎样去与她好，她仙女似的人，我个丑八怪……”

石楚楚曾试图替她两个牵线搭桥，但石敏执意要萧澜亲自来和她谈感情之事，别人一概不成。故而石楚楚非逼着萧澜去找她不可，喝道：“我不管，要你去就去，要是不与她和好，我就和你和离，回汪家去！”萧澜应付道：“好好，我去求她，你先静下心，咱们先睡！”温言哄劝她一阵，总算是使她安静睡下。

结果翌日石敏未来萧宅，石楚楚催萧澜去寻，萧澜不知石敏住处，便推托寻石敏不着。到五天后石敏才来萧宅，石楚楚瞧妹妹对萧澜更加冷淡了，忙示意萧澜，让他与石敏独处续情。可萧澜心下犹豫，踌躇不前，同石敏呆坐了一刻，胡言数语，竟说不出半句复合的话。石敏暗暗着恼，不愠不火的起身告辞离去。

石楚楚隐在不远处留神谛听，见萧澜不提正事，妹妹不悦而走，气得冲他大骂大嚷，摔碗摔几。萧澜怕她吵闹，只得向她保证，下次一定与石敏直说。石楚楚发了狠，说他一日不与石敏和好，自己就一日不理他，若是还敢这般拖沓，就立马上衙门作书和离。萧澜拗不过她，惟有唯唯答应。一众仆婢瞧他两夫妻为此事争执大吵，均是哭笑不得。

不料这一次等了旬日，石敏都不再来萧宅。萧澜看了石楚楚十天的冷脸，迫于无奈，上街设法寻找石敏。萧澜不知石敏居处，出了自家大门，欲沿街叫喊，又怕惹人非议。他茫茫然地走了一阵，想到曾和石敏于古家酒楼会过一面，便往古家酒楼而去，盼得能够在那儿碰上石敏。

他是古家酒楼常客，一至那里，店伙计迅即笑颜招呼，给他看座上茶。萧澜离座四下游走，寻找石敏，可哪里有她半点影儿？萧澜忧烦萦绕，就回座吃茶听曲儿，试着等候石敏来此。他坐了半日，石敏自是没来。萧澜眼瞅天色入夜，只好结账归家。石楚楚得知他白找了一昼，便不给他好脸色。萧澜不由向妻子吐怨，但他吐一句，石楚楚却还他十句，萧澜说其不过，狼狈的回房歇息。

转天萧澜接着上街寻找石敏，他这回抛了脸面，不顾旁人的指点议论，大声呼唤叫喊石敏。这一喊果真收效，片刻之后突有一名面蒙黑纱的跛足女子拦住萧澜，对他道：“你找我们教主何事？”萧澜微讶，道：“石敏是你们教主？”曹鹿儿道：“不错，你找她何事，我可代为通传！”萧澜道：“我找她有些私事，你能否领我去见她？”曹鹿儿略一沉吟，道：“你在此等我俄顷，我先去通禀。”

她不待萧澜回话，说完匆匆转身去了。萧澜有意随她而行，可担心会惹得石敏不悦，便兀自留在大街上等她。少顷后曹鹿儿复来，引萧澜前往一个绸缎庄，石敏正在那绸缎庄的后厅。萧澜见到石敏，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竟呆立着不言不动。石敏抱臂坐于椅上，瞧他半晌不发一语，愠道：“你哑巴了不成！”

萧澜叹了一声，道：“你还怨我不怨？”石敏嗤地笑道：“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萧澜心下徘徊，犹豫了半会儿，一些直白的话终是不曾说出，道：“你若是怨我厌我，我便给你赔个不是……你若是不怨我，便多去去我那，咱们……”石敏道：“你闭嘴吧！大男人拖拖拉拉，哪有一点丈夫风范！你想得我知道，你想我不怨你，可没那么容易！”萧澜瞧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暗里大感不快，道：“那你想如何？”石敏道：“我欲去山东泰山办个事，你不妨随我去一遭，若是事办成了，我便考虑答应你与姐姐的意愿，更送给你一份大礼！”萧澜疑惑道：“去山东泰山作甚？”石敏温柔似水的眼波一闪，道：“你到了山东，自然便会晓得。这次可是会有生命之险，你萧大将军，敢不敢同我去这一遭？”

萧澜心想：“她要害我，早便害了，且随她去一趟，算是为了楚楚！”点头说道：“有何不敢，去便去，何时启程？”石敏娇笑道：“就这几日，你先回家备好行李，我届时派人去你家唤你！”萧澜暗忖自己若这就回去，石楚楚八成不信，道：“你……能不能同我去我家一趟……楚楚她……有些想你。”石敏讶道：“想我？”萧澜道：“不错，你且同我去吃个饭吧！”

石敏尚有些事需处理，本不愿去，但萧澜言词恳切，非要拉她去萧宅。石敏不好拒绝，便同萧澜去了。二人行出绸缎庄，晌午时到了萧宅。石楚楚见了妹妹，立刻笑脸相迎，抓着石敏的手问长问短，并吩咐厨下午饭多加菜肴。萧澜瞧石楚楚总算是露了个笑面给自己看，暗暗大松口气。

午后石敏离开，萧澜即把去山东之事与石楚楚说了。石楚楚大喜，连催他快去。萧澜气结，道：“你便如此嫌我、赶我走吗？恶婆娘！”如今石楚楚忧虑消去，心情舒畅，回想一下自己近日的所为，不禁对萧澜怀愧，忙歉声道：“夫君，对不住……这些日子我有些不好。”萧澜道：“你明明晓得，我现在心中只喜欢你一个，你还逼我这逼我那，我昨天几乎就……嗯……”石楚楚倏忽上前攀在他身上，将萧澜的口唇吻住。萧澜抱着她行往卧房，含糊的道：“恶婆娘……今日为夫要……整治服你……”

萧澜不愿再从军征战，故仍声称自己疯病未能痊愈，以此拒绝任职。石楚楚早盼他解甲，自是大大赞成。完颜宗弼不知萧澜确切情况，念他功劳，请封他为三品骠骑卫大将军，俸禄照发，不领职务。今夏南北复开始议和，完颜宗弼连给赵构送了三封书信，半抚半吓，要淮河汉水秦岭以北的土地。

赵构惧怕金人拿正统皇帝赵桓做文章，加之担惊受怕十数年，心力疲乏，于是不顾主战派大臣和天下有志之士的反对，决定同意金人的条件。现两方尚在商定细节，赵构便把张、岳、韩等大帅的兵权收了，将诸行营护军肢解，分为若干个御前诸军。岳鹏举、韩世忠等大帅太尉调入临安，张浚等主战派的重臣贬出朝廷。

萧澜全不管了国事，只要无人打来大同即可。他将去山东准备行李之时，忽想到了石敏的那根银簪。这么多年那根银簪他依然保存，为恐惹石楚楚完颜盈不悦，所以将其藏在了家中的一个隐秘处。萧澜旋去把那银簪取来贴身收着，打算找个机会还予石敏。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八月十六和石敏乘快马启程，前往山东的泰山。石敏孤身一人，不带一个随从。萧澜想是人多了反碍事，便没问她。他路上得知了此行之目的，乃是明教西宗齐聚了龙舌龙牙龙尾等“三龙”，光明左使第六谦出奇的离开总坛亲自率众奔赴泰山，似是欲开启“三龙”的秘密，石敏不能坐视，要插上一手。

实则近几年关乎西宗的三龙传闻消息颇多，先是西宗请石敏共研“龙牙刃”之秘，继而是西宗于某某地方获得“龙尾鞭”、“龙舌剑”。石敏除了第一次借机除掉了李誉之外，后两次就一直隐忍不动。她当然想得到这极可能是西宗针对自己布的陷阱，故那两次都不曾前去。这次西宗内应又传来消息，说第六左使出动，率众潜往泰山。第六谦三十岁后几乎不离昆仑山总坛，今第六谦亲率大批人马奔赴封禅圣地泰山，可见事情之重。石敏心中好奇，忍耐不住，由于这次是在西宗势力较小的山东，且有萧澜这等顶尖高手陪同，是以石敏放大了胆子，与萧澜前赴山东一探究竟。

为防暴露行迹，石敏乔装改扮成了一个老妇，并用粗布包头遮掩；萧澜江湖上没有什么名头，则照旧是披散头发戴一副面具。二人风餐露宿，驭马疾行，八月末抵达济南府境，九月初过济南城，到泰山北部驻足。二人一路上处得不冷不热，萧澜内心不愿有负石楚楚，不曾近她；石敏性子傲强，更不会抛下面子来和他续情。两个人各不主动，到了山东济南，仍是无半分复合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