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汜水关内，萧澜安排好了人手布防守关。见将到四更，完颜盈一众还不归来，他心觉不对，便遣了几个斥候，出关去探。可半个时辰后，不但完颜盈一众未曾回来，连那几个斥候也失了踪。萧澜晓得事情有变，忙召集了驻守汜水关一带的所有军官，问他们道：“宋军过了偃师巩县没有，你们可曾收到什么风声？快说！”众军官皆称不知，那守关的千夫长道：“这几天只有耶律都统阵亡，与洛阳丢失的消息，别的消息则没有了。”于二里地外石堡屯驻的部队，与那骑兵万夫长的部队均已安然返回，惟独去三里地外石堡的完颜盈没了踪影。派出斥候，亦似石沉大水。萧澜暗想只有一个可能，心中大是后悔让完颜盈出关调人。他有率军去救完颜盈的心思，可今一者情势不明，二者不能失关，便暂按下了发兵出去救她的念头，心里希望完颜盈能够平安无事。

萧澜揣揣不安，一宵失眠。翌日闰六月初三，早晨宋军的使者携着那两个婢女，来到关下，大声呼喊，要见金军主将萧澜。关上守卒赶紧禀报，萧澜即令打开关门，放那使者入关。萧澜同几个将领军官坐在一处石屋内，那使者与两个婢女来到，萧澜沉声问道：“我妻子呢！”那使者盯着萧澜，道：“我奉大宋汝州团练副使杨崇仁将军之命，来此告诉阁下，昨夜阁下的夫人为我军生擒，今阁下若想救她，则请出兵与我军交战，若阁下胜了，夫人必完璧归还！”萧澜最担心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怒上心头，双拳紧握，指节“咯咯”作响，呼吸亦变得粗重。那使者又道：“我们杨将军不愿伤害女子，这两个女子，今先还予阁下。”

萧澜见那两个婢女脸庞红肿，鬓发散乱，形容狼狈，显是受了虐待。她二人这般，怕是完颜盈亦未幸免。萧澜怒极反笑，道：“你们杨将军如此作为，也不怕世人耻笑！”那使者道：“杨将军说了，此国事也，非比往常，便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萧澜呵呵冷笑道：“好，回去告诉你们杨将军，让他备好兵马，等我！”说完，即让手下把那使者打发出关。那使者一走，两个婢女便伏地大哭，求萧澜去救完颜盈，萧澜安抚她们几句，让她们先去歇息。

他静坐不动，心下踌躇徘徊，不知该怎样应对目下之况。而今开封空虚，汜水关位置险要，两军都要争夺。宋军实力虽然不明，可其既有能力大破右军，料想定有万人之师。自己仅二三千弱旅，若是出兵，十九要败，一旦败了，则汜水关危矣。开封倘失了屏障，让宋军趁虚袭入，金军整个河南战场就将陷入劣势；但若是自己坚守不出，尽力保全汜水关，使宋军谋划落空，那完颜盈岂非要被宋军杀害？

萧澜陷入两难，无法抉择。要他置心爱妻子于不顾，他不能；要他抛下国家大事，去打必败之仗，他亦不能！萧澜徒想了一阵，心下大乱，双手抱头，暗道：“难道要我坐视着盈儿死吗！不能，我不能！”这时，他恍惚听见完颜盈在对他道：“夫君，你别管我，千万不要让宋军得逞！千万不要弃关，不要让宋军得逞……”萧澜心底回答：“我不能不管你，盈儿！我不能不管你……”

蓦地，一个人声打断了萧澜的思绪，“都统，我已令所有骑兵集合！”萧澜抬眼怔怔望着那个骑兵万夫长，心下终是做了决定。他道：“谁让你集合的！将士全体解散，都去把守关隘，严防敌军！”那万夫长愕道：“都统，我们不去救郡主么？”萧澜面具下的脸庞筋肉微抖，道：“不救，全体守关！”那万夫长唯唯应了，萧澜注视着前者，道：“即刻起，我守北面关隘，你守南面关隘，无我的令，任何人不得出关。敢违令者，杀！”那万夫长只觉萧澜目光森寒，如刀如锋，直被瞧得微冒冷汗，忙应声退下。

上午，偃师、永安、巩县三县丢失，及杨崇仁部的宋军情况先后传入汜水关内。萧澜闻得宋军数千人正于关外二里布阵待己，暗暗冷笑：“等吧！等着吧！盈儿，夫君定为你报仇，将那姓杨得碎尸万段！”关内粮草不多，金军三千余人，仅够吃一日。萧澜已遣了人去郑州调粮，令全军暂且节食，把一日的食物分成两日吃，承诺若两日内无粮草来，则杀马烹食。

闰六月初三，夜晚。杨崇仁收军回抵驻扎的石堡，钟芷素见到他，没讲一句话，迳自于小厅中的灯火旁缝着一件衣衫。杨崇仁气冲冲的坐下，道：“那狗蛮子今日龟缩不出，白费了我一日！”钟芷素淡然的“哦”了一声，似是浑不关心这件事。杨崇仁还想再说什么，忽地一个兵士步入小厅，对杨崇仁禀道：“将军，那蛮婆子今日一天没吃东西了！”杨崇仁一惊，道：“一天没吃了？你们难道不会想法子！”那兵士一脸无奈的道：“打她骂她，甚至辱她，都无作用，弟兄们用强，塞到她嘴里，她也不咽下，我们实没法子！”杨崇仁道：“你且带我去看看！”

他刚刚站起，却瞧钟芷素拿着衣衫，走至门口，唤过一个女兵，将缝好的衣衫交予她，道：“缝好了，你拿去给李家小弟吧。”那女兵欣然接下衣衫，转身奔去。钟芷素站在门口，背对杨崇仁说道：“我先去歇了，你有事便唤我。”话毕兀自走了。杨崇仁暗暗忧虑，心想：“我似是真的惹芷素不悦了，唉！这件事罢，再去给她赔不是。”

旋即杨崇仁来到关押完颜盈之处，燃起灯火，只见完颜盈被绳索紧缚，捆于一张椅上。她的铠甲为宋兵脱下，里衣破损多处，露了胸腹腿足大片肌肤。周身的青紫血迹，乃是遭了不轻的虐打。杨崇仁不悦的道：“谁来你们如此的！”看押的宋兵躬身道：“这贼婆子不肯吃饭，硬是要作死，弟兄们便惩治了她一番。”杨崇仁剑眉大皱，暗恼自己堂堂兴汉庄掌门，侠义道的英雄人物，怎地就成了逼害女俘虏的小人？

一名宋兵走前，弄开完颜盈面上凌乱的长发，将她弄醒。完颜盈睁眸视了杨崇仁一眼，接着左右一瞅，张口冷笑道：“嘿嘿，做……什么！”杨崇仁道：“我松开你，你梳洗更衣一番吧！”完颜盈眼神散乱迷蒙，嗤笑道：“哈哈，干什么？”杨崇仁道：“今日我不在此地，底下人胡来，委屈了你，我这就给你松绑，你换套衣衫吧。”完颜盈道：“要来……便在这里，最好一次把我……弄死……”杨崇仁愈瞧愈不对，喝问那几名看守的士兵道：“你们究竟都怎么着她了！”

一名宋兵不敢隐瞒，实言说了。杨崇仁大怒，道：“谁允许他如此的，你们岂是死的吗，竟不晓得阻止！”那宋兵嗫嚅道：“那时候将军你不在，何将军他们说与蛮子仇深，要来略作报复，说保证不伤她的性命，我们拦不住……”杨崇仁实不想事情竟弄得这般恶劣，心下大感懊恼。他晓得补救不了，索性不管完颜盈的伤痛，只令手下对她严加看守，不许旁人再踏进此室一步。

闰六月初四。早晨宋军的使者复去关内，告诉萧澜，若晌午他仍不出战，即要在关下斩完颜盈的一条胳膊，自此萧澜每拖一个时辰不出，便斩完颜盈一条手足。萧澜怒火中烧，几乎炮制了那使者泄愤。上午苍穹密布乌云，暗沉的天色透着惨淡，凉风轻吹，却也觉得冷肃。宋军陈兵北隘关下，离关墙百丈，大声嘲讽叫骂。萧澜犹豫片刻，还是亲自来到关上，注视宋军举动。

“姓萧的，你是男人么，快出战呀！”、“你老婆模样真不赖，姓萧的你别出战，且让我们弟兄尝尝味道！”、“咱可是有花柳的，你别介意啊，别介意啊……”汜水关北隘下宋军方阵前，完颜盈被封了哑穴，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裳，仰躺在地上。旁边几个宋兵连连碰她弄她，完颜盈浑若不觉，只作自己死了，暗暗不断祈求着夫君萧澜不要出战。杨崇仁乘马于一旁，心内微微忐忑。他实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只盼萧澜会忍耐不住，出关决死。

萧澜立于关上，目眦欲裂。几个千夫长纷纷请命出战，要去救完颜盈。萧澜咬牙拒绝，之后大声道：“我不会牺牲将士的命，去换我的妻子！”他面容扭曲的俯视关下，高声道：“姓杨的，你计穷矣！我偏偏不出关，有本事你便攻上来……登高掘地，有本事来攻关……”底下的完颜盈闻声，心中安慰。萧澜又大喊道：“完颜盈你听着，夫君我必为你报仇雪恨！”完颜盈不觉流泪，暗想：“夫君咱们别了……”杨崇仁脸色一变，大感慌乱，心想：“难不成他当真不管她了么！”

萧澜抢过守卒手中的长矛，想起当年萧普萨所教，瞅准关下的完颜盈，运劲掷去。他霎时连掷出四五支，几个戏弄完颜盈的宋兵见状大惊，赶忙跳开。长矛划过半空，相继落于地上。一支长矛正中完颜盈胸口，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气绝死去。萧澜瞧完颜盈被长矛刺中，怔了半晌后，一掌拍在关墙的垛上，怒喝道：“姓杨的，我与你不共戴天……我萧澜誓要杀你……”

电光乍闪，苍穹一道耀目的闪电掠过。“轰隆”一声闷响，两军士兵均是一震。“喀”的一声，那墙垛碎裂，石块四迸。杨崇仁匆匆下马，察得完颜盈已断了气，不禁手足无措。须臾大雨倾盆，杨崇仁心里杂乱无章，便命令收兵。萧澜目视宋军退走，呆了许久，才令人快马去开封请求援兵。而那两个婢女得知完颜盈惨死，悲痛之下，双双自绝，算是为完颜盈陪葬。

滂沱的雨中，杨崇仁携着完颜盈尸体，与赵瑞回到石堡的小厅。钟芷素仍在那里缝衣，杨赵二人一身湿淋淋的步入，她只作不见。杨崇仁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启口。三人沉默片刻，赵瑞打破僵局，道：“妹子，你出出主意吧！”钟芷素抬头瞧他二人，道：“怎么了？”赵瑞把情形一五一十说了，钟芷素道：“你们既然问我，我说将尸体还回，撤兵回巩县。”杨崇仁心底不甘，道：“我想要破了此关，芷素你……你替我想些法子吧！”钟芷素瞪他道：“我有什么法子，有我早就说了。你不愿退兵，便这么耗着吧，待人家援军来了，报复我们。”

赵瑞道：“老弟，如今军粮也不够吃几天的，我们不如退兵了吧！”宋军缴获了关外三个石堡内的少许屯粮，尚可够再食四五日。杨崇仁心里钻入了死角，非要夺关不可。他摇头道：“这是天赐良机，我不想退，他只有二三千人，容易对付。”钟芷素哼道：“那你接着克关吧，我帮不了你。”杨崇仁改问赵瑞道：“赵哥，你可有什么法子吗？”赵瑞苦笑道：“有我也早就与你说了！”赵瑞实则颇是后悔，早知如此，前日就该极力劝阻杨崇仁退兵，而今白白害死完颜盈，却不能夺关，端的是枉增了愧疚。杨崇仁伸手揉了揉额头后，传令所有将领集合，商讨破关之策。

傍晚之际，大雨止了又落。宋军一众将领或坐或立，聚于离汜水关三里的石堡内。钟芷素无计可献，故懒得与他们一起，独自去探望陪伴伤兵。众将校见往日料事如神，聪慧勤勉的军师不在，都很惊讶。闻得说钟芷素全没有取关之法，一人瞠目道：“钟娘子且没主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赵瑞蹙眉瞪了那人一眼，道：“此番事大，咱们皆想想！”

众人只得努力思索，琢磨办法。可宋军时下一无攻城器械，二无久持的粮草，金军闭关坚守，短期哪拔得了关？众将校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半天，最后仅仅是提了个下作办法，即将完颜盈分尸，以此激怒萧澜，引其出战。赵瑞心底不赞同这个办法，但不公然反对，目光瞥向杨崇仁，看他是否答应。杨崇仁本不想虐害完颜盈，今她亡命，教他大感惶恐。他这刻心中又惭又恼，恍惚感到周围的一切十分陌生。

怔了好一阵，杨崇仁终是点头同意。令将完颜盈头颅割下，士兵明日提其首级，去汜水关下叫骂。杨崇仁的取关之念越来越强，仿佛一个输了大半家财的赌徒，要用剩余钱财奋力一博，争回所失，浑顾不上或许会输得倾家荡产。赵瑞见他真的同意，暗叹一声，心想这次若是不能击败敌军，便委实是白白地丧了一世英名！

闰六月初五，天色阴沉。早晨宋军仍以五千人布阵待敌，十几个卒子拿着完颜盈的首级，在汜水关下叫骂，北隘骂过一通，就去南隘骂。金军遵萧澜坚守之令，任宋兵怎么辱骂，怎么作践完颜盈的尸体，偏是不出关交战。两军一上一下，遥对互骂。宋军计穷，无奈退去。下午雷电交作，复降大雨，一声声的暴雷震得人颇是心悸。杨崇仁心中有鬼，见苍穹电闪雷鸣，竟离奇的感到恐惧。

金军的军粮冒雨送抵汜水关下，与之同来的，还有萧王家奴率领的两千四百名步兵。萧王家奴得知完颜盈命丧之事，很是愤怒，连说要帮萧澜报仇雪恨。萧澜谢了萧王家奴几句，说自己无论如何要报此仇，请他必要之际代替自己守关。萧王家奴自是答允，并言尚有三四千人的援兵可于近日赶至，叫萧澜耐心等候。

此时的萧澜，和杨崇仁一般，亦是莫名其妙的恍惚觉得周围甚是陌生，心中除了守关、报仇这两个念头之外，别得皆抛去了。

闰六月初六，雨水停止。宋军挑衅一日无果，日暮时分收兵。杨崇仁心头愈发惶恐，不能承受，当即奔往钟芷素的宿处，倾诉予她。钟芷素瞧他一个大男人，愧疚得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不忍责他，叹道：“快把尸首还予人家，咱们退兵吧。”杨崇仁怔怔地道：“我好后悔，好后悔没听你的，芷素！”钟芷素道：“那你如今听是不听！”杨崇仁道：“我听，我听。芷素，我只是想击败金贼，为国建功，我实不想会害死了她！”他凑过身，抓着钟芷素的手，道：“芷素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钟芷素道：“我不知你何以会变得这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连尸首也不放过，我真的好像不认识你了，唉……”杨崇仁道：“我错了，我辜负了师傅师伯的教诲，我好后悔，芷素……”钟芷素道：“你如今后悔，也无作用，快快把尸首还了，退兵吧！也不须太过自责，她虽是个女子，但毕竟也是我们的死敌。”杨崇仁点头道：“退兵，明日便退兵。”钟芷素心知这次之事，杨崇仁与萧澜无疑结了不共戴天之仇，双方必是不死不休。她芳心大痛，既不愿这个死，也不愿那个死，更惧怕他二人会同归于尽。

闰六月初七。清晨宋军将完颜盈的尸体抬至汜水关下，之后释放俘虏，部队向西撤往巩县。金军瞧宋军似是要归还尸首，便开门去把尸首取来。萧澜不忍看妻子的尸首，径直命人将其火化了。上午金军的三千援兵抵达汜水关，且携了一批弓箭滚木等守御之物。萧澜自忖关隘已然牢不可拔，即要去寻杨崇仁报仇。

晌午，萧澜把完颜盈主婢三人的骨灰托付给萧王家奴，请其代为保管，嘱咐其若自己此去不回，则请把骨灰送至祁州，交给石楚楚。萧王家奴见萧澜竟要孤身一人去追宋军，怕他遇险，道：“你带骑兵去追吧！”萧澜摇头道：“我自己的事，不愿拖累将士们，不要他们同去。”萧王家奴道：“敌军有上万人，你独自一人前去追，不是送死么！”萧澜拍拍胸口的铠甲，道：“能生则生，不能生则死，此仇誓要报还！”他虽戴了面具，掩了脸色，但那猩红的眸子中却闪烁着无比的愤恨。萧王家奴见他心意坚定，就不多言，道：“保重！”萧澜拱一拱手，之后提着佩剑，下到关口，乘上坐骑，着人打开关门，纵马朝西驰去。

萧王家奴实不放心萧澜独行，他刚一走，萧王家奴立即召集萧澜部下骑兵万人队的所有军官士兵，对他们大声道：“你们萧都统已独自一人报仇去了，他不要你们跟随，是不愿害你们送性命。我不想他有不测，也不强令你们留下，你们谁愿去助他的，自行骑马前去，本将一概不拦！”话了，萧王家奴转身步上关楼，让骑军将士们自行决定去或不去。

“×他×个×，宋军卑鄙无耻，欺人太甚，老子跟萧都统去了！”一名骑兵千夫长大声怒吼，提着兵刃去乘坐骑。“萧将军义重，咱也陪他去了！”、“憋死老子了，去跟他××娘养的拼了！”金军将士知道萧澜为护士卒，狠心杀了心爱的妻子，因此对萧澜甚是感恩。众将士龟缩关内数日，人人都憋了股怒劲。当下包括那万夫长在内，众军官士卒接二连三地去乘坐骑。二千余骑兵一个不剩，通通驱驰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