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十

萧澜率部驻扎顺昌城东，负责封堵宋军的东面。他不敢轻敌，令麾下各部搭建营寨，谨防宋军。这日营盘尚未建好，顺昌一带便下起了暴雨。夜间苍穹雷电大作，不时突起的白光甚是刺眼。萧澜居于帐中，听着外头密如炒豆般地雨声，暗暗有些担忧。完颜盈瞧他蹙眉不展，道：“怎么了，为何事烦心？”萧澜道：“今日营寨只建了一半，逢此大雨，我心中略有担忧，怕有敌袭！”完颜盈道：“你一说我也感觉不太妙，那咱们怎么办？”凡守城者，若龟守不出，任敌围困，则如同等死。眼下顺昌守军驻此不走，必定会出城反击。今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正是奇袭的良机。萧澜想了一想，唤来亲兵，发下将令，命各部兵马带甲于毡帐内值守待敌，轮流歇息，不得松懈。一有异情，急报上司。

白光一闪，一声轰隆巨响震得人心头凛然。萧澜下了命令，仍觉不妥，道：“我心中不安，且去前头巡视一番！”完颜盈道：“我同你一道去吧，我也颇是不放心！”二人提了兵刃起身，穿戴上斗笠蓑衣，招呼几个亲兵，往营地外围而去。此刻雨势稍减，雨点声小了不少。萧澜完颜盈走了一阵，尚未至营地外围，蓦地几声尖锐的哨音连续传来。萧澜一惊，停步道：“什么声音！”忙指示两个亲兵往探，回禀竟真的是敌军袭营。完颜盈道：“早知如此，便该设个伏击！”宋军袭得是刘承荣部的西侧营地，人数似有上千。萧澜弄不清宋军的虚实，暗忖以刘承荣部人马，当能固守，遂令麾下全体步军冒雨集结整备，等待军令；并派斥候四散侦察营地周围是否有敌军潜伏；另派人急告完颜宗弼，请其派精锐支援。

萧澜下了命令，便与完颜盈往刘承荣部那里去。至西侧外围营地，只听得两军士兵的阵阵喊杀呼喝之声。立在细雨中指挥的刘承荣见萧澜来了，即去向他禀告道：“萧将军，敌军战力甚强，我部奋力将之挡住，但难以破敌，求将军快调人来增援！”萧澜道：“可知来敌人数？”刘承荣道：“黑夜中瞧不清楚，恐有三四千人！”萧澜晓得刘承荣为人素有个托大敌情的毛病，所以对这话仅信了一半，道：“你部先行坚守，而今情况不明，不宜妄动！”

须臾间传讯兵一个接一个的往来传告，刘承荣稳妥布置，指挥部下五个千人队摸黑夹击硬攻，渐渐地已要把敌军杀败。然而就在此时，蓦地一个传讯兵疾步奔来，报道：“禀都统，营北边的斥候传来警讯，发现了敌踪！”萧澜耐心等候了许久，闻知此讯，眉毛一扬，吩咐了刘承荣几句后，与完颜盈行去营地北侧。隆隆的闷雷声复响起，雨哗啦啦地又下得大了。萧澜完颜盈人尚在往营北去的半途，便有卒子来禀告曰敌军袭击营地北侧。萧澜夫妻暗忖敌军应该主力尽出，心头反倒一松。迅速赶到北营，指挥督战。不一会儿，刘承荣差人禀告萧澜，曰己部击败袭击之敌。萧澜知那必是一支轻军，旋令刘承荣不管败敌，严守营地。

可出乎萧澜所料的是，突袭营地北侧的宋军战力很强，十分凶猛，片刻工夫杀败了他手下两支千人队。萧澜虽急调了人马增援，但岂能立刻赶至？北营的四支步兵千人队难以抵御，正要溃败，不想宋军却忽然偃旗息鼓，先一步收兵退走了。萧澜派斥候连侦三次，察得敌军确是退了，心下不由叫了一声“好险”。二人猜测十九乃是宋军不敢久战，故才早退。萧澜即令各部整队，谨严防守营地。小半个时辰后，完颜宗弼所派的铁甲步军赶到，见宋军已走，铁甲军就于萧澜部的营地宿了一夜，次日雨停返回。此战萧澜得宋军尸首八百具，自己死亡一千一百余，伤六百余。萧澜令人查验敌军遗尸，发现有一百多人的脸上刺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果然是早年的太行山八字军。萧澜这战的伤亡多于敌军一倍，令他颇为吃惊。他回思几年前会过的岳鹏举军，心下叹息。宋军的如今战力比之十年前，增长了不知多少；而金军的实力比之十年前，却减弱了甚多。此消彼长，强弱立判。

宋建炎年间，赵构刚刚登基，关东的军队大多是新募，缺乏装备训练，战力不佳，自是远逊于金军的女真猛士。可如今岳鹏举、韩世忠等大帅麾下的将士精悍骁勇，武器精良，远超当年。而金军昔年善战的塞北精锐殒命了十之六七，所替代的汉军战力较弱，全不是宋军的对手。萧澜照实上报完颜宗弼，曰顺昌府守军战力非同小可，建议其弃了顺昌，防止敌里应外合，大军暂退，改引岳家军在颍昌、淮宁一带决战为妥。

下午雨水方停，左军萧澜部的士卒接着建造营寨。萧澜人正在营里探望伤兵，蓦地有士兵禀报，曰顺昌城东南现了敌踪，约有二三千人，似是欲击封堵城南之军。萧澜大感吃惊，城南乃是完颜宗弼的主力所在，宋军区区几千步兵，竟是要硬攻完颜宗弼的塞北主力！现岳鹏举大军离此还三百里地，完颜宗弼于顺昌府聚集了六七万人，城南约有一万余精骑与千余铁甲军。萧澜想了想后，下令步军严守营寨，小心敌袭；所有骑兵集结，出发向南，突击敌军。半晌，三千余骑兵整装集合，萧澜乘上战马，亲自率军往城南驰去。

骑兵奔驶迅猛，倏忽便到城南。只见金军营地内外遍地死人死马，一片狼藉，尸骸恐有三五千具。萧澜瞧尸体多是金军服装，更有不少铁甲兵的尸体，心头不禁一震。旋有侦骑禀告，曰敌军杀溃了铁甲步军与数千精骑，如今正沿营地往西边杀去。萧澜闻讯惊呼一声，不敢置信。愣了愣后，率骑军往西驰去，要碰一碰这支宋军。愈往西行，杀声愈大。萧澜遥望前方那数杆飘扬的红旗，命令骑兵于营寨外列阵，准备突杀进去。他暗测距离，见这支宋军横行了足有二三里地，心头震惊之极。不料萧澜的骑兵尚未列好队形，那营地中的宋军却转向整队，大步行出营地，向他杀来。但瞧这伙宋军几乎人人都身染血污，有得已成血人。士卒们大多手执朴刀利斧、铁锤狼牙棒，鲜有持盾牌者。趋行间杀气汹汹，大有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之势。

萧澜望见敌军如此凶悍，不觉恼怒，举刃令全军分为三队，驰开百丈，列锥形阵。很快萧澜军后撤列队完毕，宋军大步迫近，至五十丈内，萧澜挥剑遥指，下令突击。随即蹄声大响，呼喝震天，三千余骑扬蹄疾驰，往迎面而来的宋军方阵杀去。宋军兀自不惧，分头应对，两军转眼杀在一起。只瞧宋军人人悍不畏死，刀斧锤棒斫击马足，似是全然无睹骑兵的威势。一时战马嘶鸣声起伏不迭，金军骑兵一排一排地倒下，其状有若疾风吹草。萧澜人在左翼，瞧宋军个个凶猛异常，浑不惧被马蹄踩踏，便忍不住打马冲前，执剑斩敌。

宋军勇往直进，一人为践死、杀死，惨呼痛叫，同伴仿佛不闻不见，只顾得挥刃砍杀。两军激战片刻，金军骑兵虽突进宋军阵中，却是不能陷阵，其锥阵的尖端反被宋军杀得死伤大片。萧澜驭马驶前，入了敌军人群，刚杀一人，即有一个持刀的宋兵奔近来斫马腿。萧澜迅速勒马而立，躲过了那人一刀后，还手一剑将之砍死。左右瞧得有五六人汹汹杀向自己，他心知不宜硬对，倏地拨马回头。两军骑对步，黏缠厮杀一团。士卒的喊杀声凶厉恶狠，如虎啸狮吼，直教心魂颤栗。萧澜眼瞅己军无法突破，急令全军摆脱纠缠，退开重整。三支骑阵得令，赶紧调头驰走。宋军步兵衔尾追攻一阵，杀倒了金军大片骑兵。金军骑兵奔驶开后，已大为溃乱。

骑军三路退走，宋军原地稍一整队，跟着朝正北方的中间一路骑兵追去。萧澜见宋军不过一二千人，却这般强横，暗暗忖量凭己部难以破敌，当即命旗手摇旗，令全军避战，远远牵制敌军。三支骑军列好队形，遂不再与宋军接触，且驻且行，隔数十丈牵制。宋军大步而行，瞧金军一味避让，也不管他，自顾往顺昌城的方向行去。萧澜引三支骑阵随行了二三里地，忽地一骑飞来传告完颜宗弼之令，乃是命萧澜能破敌则战，不然则保存实力。萧澜纵使不甘心就这么任敌走了，可完颜宗弼不发兵来追，自己几千骑兵实难破敌。他想了一会儿，终是怀着忿怒领军回营。

完颜盈带多了孩儿，内心变得慈和，不太愿意目睹杀戮血腥，故这次留在了左军营中，未与萧澜一道出发。萧澜率军败归，完颜盈得知战况，大是惊诧，连连向萧澜追问详情。她听得完颜宗弼的主力被宋军区区三五千人击溃，同样惊得不能置信，呆了半晌后，道：“若是这般不堪，岳家军、韩家军来了如何是好？”萧澜无言以答，心下暗想这次己军毁约南征，怕是要败归河北了！

今日一战，完颜宗弼的铁甲步军为宋军以铁锤铁棒等重器击死击伤了九百余人，几乎全体覆没，精锐骑兵折损四千余，为宋军击得溃逃。萧澜部损了七百余骑，伤亡亦是不小。金军清点一番，得宋军尸首一千八百余具，真真是大败亏输。此战宋军果敢出击，以千人必死、万人莫敌之势，越战越勇，士气如虹，一举击溃了金军的精锐。战后金军各部士气低落，完颜宗弼见兵锋大受挫折，便放弃了围城的企图，采纳萧澜的建议，暂率军北退。完颜宗弼率中军余部退往开封，令韩常部守颍昌，萧澜部守淮宁，另遣李成领一军去驻归德。

淮宁城城防较为简陋，守城之器物缺乏，且无多少粮草。萧澜到这一看，晓得久守不得，立即派人给完颜宗弼传信，请允己部危时可往开封撤退。夜晚夫妻两人于淮宁城的衙署休息，上了床榻，完颜盈依偎着他，道：“夫君，你说咱们这次会不会败回北去？”萧澜一手拥着她，叹道：“咱们士卒差敌人太多，我看八成要输！”完颜盈道：“四叔这仗越打越差，连几千敌军都杀不过，拿什么去打岳鹏举的十万精兵！铁浮屠即便出了，我看也不起什么大用。四叔这次南伐，可别累了我们才好。”

萧澜突然想到赵构的大哥赵桓，心中一动，道：“对了！我看未必会输，宋主赵构畏我如虎，或许他顾念他大哥赵桓，会主动乞和亦说不定！”完颜盈道：“此一事我们皆知，宋国之臣子能人想必也知，怕是不会如我们的意！”萧澜道：“那说不准，这法子虽说于双方都不利，但赵构无疑害怕得紧！否则其有几十万精锐之众，何以一直向我们乞和。”完颜盈道：“但愿如此吧，盼得早早打完这仗，回大同去。”

二人所说赵构害怕之事，是指赵构害怕金朝立他的长兄赵桓为傀儡，以此与他相争。须知赵构这个皇帝乃是自封，法统上不及赵桓名正言顺，更是没个嫡亲子嗣。若是金朝扶立赵桓做个傀儡官家，都大名或是开封，那么赵构的帝位必定受到动摇。此法尽管效未可知，兼不利金朝的统治，但赵构确是极为顾虑惧怕。他偏安江南，较大一部分缘由即是为此。

完颜盈顿了一顿，道：“夫君，这次回去，你答应我一事好不好！”萧澜道：“什么事？”完颜盈道：“你纳两个姬妾吧，我与楚楚姐都同意的！”萧澜一口拒绝道：“不纳，别想这个，你怎么说我都不答应。”完颜盈微急，“哎呀”一声道：“你这男人恁地难说话，我怕我老了不能生了，你纳两个小得，好生孩儿！杏儿我看着便十分乖巧，你先纳了她吧！”一家人本来子女绕膝，可横祸陡至，却使萧澜连失四个孩儿。他年逾三旬，无一子女，石楚楚完颜盈二人颇是着急，便均想让萧澜纳妾。萧澜道：“没有孩子，我去汪家过继，去收养遗孤，总之我不再纳别的女人！”完颜盈道：“你心里想纳，我知道，放心纳吧，我们不怨你。”萧澜道：“谁说我想纳，一丁点也不想，说不纳便是不纳。你哪里不能生吗，你才二十几岁，再给我生五个！”完颜盈啐他一口，道：“你当我是母鸡呀！”她复劝说一阵，可萧澜任她罗嗦，就是不肯答应。完颜盈只得先闭了口，心里打算回了大同再慢慢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