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九

转醒之际，萧澜便瞧一个长发直垂，脸戴白纱的女子蹲于身旁，目露担忧的注视自己。他霍地挺起身，抓住她的一只手，道：“我儿子呢！我儿子呢，石敏！我儿子呢！求你把儿子还给我，求求你……帮我救回我儿子！”石敏柳眉颦蹙，任萧澜抓着自己的手，却不答他。萧澜一连问了几句，不见石敏回应，心下一沉，知道八成仍是没有儿子消息。石敏默然了少顷，终是说道：“我逮着了那个贼子，可他却说将你儿子交给了一个打更的更夫，叫更夫送还给你。我知他说得不假，于是正派手下四处寻觅那更夫的下落，你且等两日吧！”萧澜放开她的柔荑，长吁道：“多谢你了！”石敏立起娇躯，走到旁边一张椅上坐下，语气忽地变得冷漠：“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谢个什么！”

萧澜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他左右一打量，瞧自己似是在自家的厢房。窗外天色较暗，这会儿应是黄昏。听得石敏此言，他道：“你如今不恨你姐姐了么？”石敏道：“本就不该恨她，自是不恨了！”萧澜猜石敏或还恨自己，但她既不提，自己便也回避此事，道：“你两个好歹亦是嫡亲姐妹，本无什么大仇，和解了才好！”石敏瞥他一眼，冷哼道：“可没那么容易！”她阴一句阳一句，萧澜不明其意，暗暗费解。石敏又道：“你女人而今无疑是痛不欲生，你怕不怕见她？”萧澜摇首叹道：“确有些怕！”石敏道：“快去讨好安慰吧！”萧澜“嗯”了一声，深吸两口气，下床披了一件衣裳，开门行往妻子房里。石敏凝望门外良久，心道：“冤家，你若肯与我赔罪，我便让儿子见你！”

萧澜先去完颜盈房里，见完颜盈昏睡不醒，便去石楚楚房里。石楚楚现正坐着发怔，杏儿在旁陪伴。萧澜一至，她立即疯疯癫癫的大哭大闹，管他要女儿。萧澜强拥着她劝慰，石楚楚直是哭得死去活来，教萧澜心如刀割。他怕石楚楚哭坏了身子，无奈点了她的睡穴，放她到榻上暂歇，自己呆呆的坐于一旁。

晚上完颜盈醒来，萧澜得下人禀告，即去瞧她。完颜盈心性较以往坚强，今纵然伤痛焦虑，但理智未失。知丈夫心力交瘁，怕他忧虑，倒反过来安慰他。萧澜叫她勿忧勿虑，一切听天由命，且调养好身子，将来再生孩儿。完颜盈含泪答应。萧澜旋让仆婢端来稀粥，与她共食。吃罢晚饭后，萧澜去把石楚楚抱来完颜盈这里，三人一屋歇息。

之后数天，石楚楚精神恍恍惚惚，整日怔怔地流泪哭泣。萧澜、石敏、完颜盈劝了其几次，才稍稍好转。而萧澜石敏这数天来几乎把大同城中所有的更夫问了个遍，却是离奇地全没有半点儿无病的消息。萧澜愈发心慌，恐完颜盈忧愁，便重金另买了个一两岁的胖男孩儿予她。完颜盈哪会不认得自己儿子？她不愿别家亦失孩子，坚持地要把这孩子还回。萧澜只好依她，遣人把那孩儿还与其父母。此后萧澜石敏及大同府衙虽都极力在城内找寻无病，但偏偏天不遂人愿，无病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样悬赏查访，也寻觅不到。萧家人渐渐死心放弃，晓得无病必然已凶多吉少。萧澜、石楚楚、完颜盈三人旬日内连失四个儿女，其悲伤实是无以复加！至于顶点！

三人恐他人为己担忧，各自俱是强作欢颜，装作忘了伤痛，只把愁苦埋在心底。一两个月来三人明里暗里不知哭泣过多少次，消瘦了甚多。整个萧宅如罩阴霾，人人神情哀郁，不见欢欣。这段时日石敏屡次出入萧宅，与石楚楚说话谈聊。两人皆不提昔年之怨，外表瞧去，倒真像是一对好姐妹。汪家人听得萧澜家遭此大难，常来萧宅探望。汪缳欲从自己所生的孩儿中过继两个给萧家，可萧澜恐又有贼人刺客来寻自己的仇，便道以后再行过继。

十月时，朝廷发来命令，调萧澜前往河北的祁州任行军都统之职。并升他为四品定远大将军，赐千八钱贯。萧澜接了调令，颇为惊讶，想不到朝廷还会任用自己。他心想正好借此机会，携两个妻子外出排解忧伤，于是速速收拾了衣衫，与石楚楚完颜盈及三个婢女启程前赴祁州。原来萧澜丧失儿女后的这几个月中，上京朝廷发生了巨变。完颜宗弼和大哥完颜宗干联手，除掉了完颜宗磐、完颜昌一党，夺得了全部的军权政权。完颜宗磐、完颜昌二人被诛，其党羽或诛或贬，完颜宗磐所掌控的龙腾会亦为完颜宗干、完颜宗弼分化收纳。完颜宗弼被升为都元帅，领太保，确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完颜宗弼有重取河南、陕西之心，除去了完颜宗磐完颜昌后，他说服了皇帝完颜亶并完颜宗干等重臣，开始调集兵马钱粮，准备征伐。萧澜乃是完颜宗弼的心腹爱将，他除掉了政敌，即上书请命，升萧澜官爵，任为行军都统。萧澜一家抵达祁州，韩常、萧王家奴、李成、夏威等将领俱去相迎，摆席接风洗尘。萧澜见到他们，才知这祁州现屯驻了重兵，都元帅完颜宗弼也在这里。萧澜的兵刃铠甲均未置备，吃罢宴席，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城中找了个大铁匠铺，请铁匠尽快铸造。他惯使阔刃剑，故仍叫铁匠打造阔剑。问得其店里还有锁子甲卖，便不管价格，径直买下一件穿了。

黄昏时完颜宗弼遣了个亲兵，邀萧澜完颜盈前去。二人随那亲兵至城内衙署，完颜宗弼见二人来到，立刻起身往迎。只见如今的完颜宗弼浑身上下比往日多了一股逼人之势，气度沉穆，不怒而威。他与萧澜三年不见，当下笑言寒暄，言词中微露歉意，似是为那年不能护得萧澜而怀疚。萧澜倒是全不怪完颜宗弼，说自己来得匆忙，未备铠甲兵刃，叫他勿责。

三人落座后，萧澜询问战事，完颜宗弼大略讲了自己所谋之策，乃是欲筹集四十万将士，兵发三路，分取河南、陕西，夺回“旧疆”。萧澜完颜盈闻他竟真的要撕毁和约南征，皆是心头凛然。完颜盈道：“四叔，恕我直言，今赵构已向我大金称臣，我若再发兵南伐，岂不失了信义！”完颜宗弼道：“侄女你错了，完颜挞懒收受赵宋贿赂，将地予了赵构，河陕之地干系重大，今挞懒已伏诛，我便势要取回不可！”眼下河南陕西之地归宋不久，上下离心，且无大军驻守，今时不取，更待何时？完颜宗弼心意已决，哪还顾忌什么信义。萧澜、完颜盈对视一眼，不再多说。夫妻两个与完颜宗弼吃了晚饭，便回去了住宿的客栈。二人自知战争惹仇造孽，都不愿复上战场拼杀。萧澜有辞官致仕之心，却不好对完颜宗弼讲。与石楚楚完颜盈商量一阵，遂决定从完颜宗弼打这最后一仗，算是报完颜宗弼的提携昭雪之恩。此战罢，便请求辞官致仕，回大同安享余生。

今萧澜的部下有三个万人队，一骑两步，三千骑兵，一万四千步兵，共一万八千人。其中一名步兵万夫长刘承荣正是萧澜原先的老手下。萧澜隔天清早不带刃甲的去城外军营视师，刘承荣见到他十分欣喜，两人叙旧几句后，刘承荣将三个万人队的情况略略地对他说了。这三支部队除刘承荣自己的八千步军之外，另两支都是刚成不久，军纪较散，战力颇差。萧澜倒不妄想这一二万人会是骁勇精锐，心下暗想即要南征，须得尽快整训。他在三个万人队的营地巡视了一日，与一众将领军官见过，给他们定下了士卒的操练任务。

自此萧澜每日来军营巡视，整肃军纪，督促操练。完颜盈有时与他同往军营，有时却懒得去。萧澜的刃甲旬日造毕，他穿上久别的铠甲，心下暗暗感到十分沉重，但愿能早早将之脱了。腊月初萧澜一家在城里租了个宅子，从客栈搬去那里暂住。完颜宗弼于祁州调集兵马，陆陆续续地拨给了萧澜三四千人，一天偶见萧澜坐骑平常，还予了萧澜两匹骏马。萧澜得完颜宗弼默允，裁撤更换了手底下大批军官，严惩不遵号令及违纪之士。两万步骑经萧澜每日用心督管操练，为之焕然一新。

至明年四月，祁州的金军聚集到一十四万人，包括两万混族精骑，三千铁浮屠，两千铁甲步军。此乃是完颜宗弼取河南之军，另外尚有完颜昊统率的十万之众，准备攻取陕西；完颜突合速统率的七万之众，将自山东往南取淮北。完颜宗弼见部队已集合整训得七七八八，于是召齐众都统、万户、万夫长，询问各部之况。萧澜麾下步骑训练了四五个月，战力增了不少，军容也齐整了。萧澜实言回复完颜宗弼，说部下两万步骑随时可赴沙场。其他众将领多半皆声称己部完备，可以出战。完颜宗弼遂下达了开拔出兵之令，将十几万大军分为三部，向南趋进。两日后大军接连拔营，耶律马武、韩常、萧澜三个都统率领七万步骑先发，是为第一部；完颜宗弼亲领铁甲步骑、精锐轻骑，两万五千人次发，是为第二部；完颜宗贤率余下四万步兵最后开拔，为第三部。

这日清晨祭天之际，跨上战马的完颜宗弼侧首凝眸，注视着朝白下自己的九尾大旗，脑海闪过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完颜宗辅、完颜娄室等人的雄姿。他面上展露出一丝笑意，暗道：“你们已是隐去的星月，而我，现是正升上的太阳！”光阴似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完颜娄室等曾经征战杀伐，立下过赫赫功勋的将帅今已作古。完颜银术可、斜卯阿里、赤盏晖、耶律怀义、大抃等将领或年迈致仕、或另有职务，不能从大军南征。昔年的千夫长、百夫长，一晃眼变为了都统、万夫长，代替了前人成为军中柱石。

五月，金军先头自黎阳津渡了黄河，进入河南地界。主力随后而至，直趋开封。同时，完颜昊大军取下河中府，西进三秦；完颜突合速率七万兵马自山东南下，进军淮北。因河南、陕西之地未驻多少军队，又多是原来的金齐官吏，金朝大军一到，各地官吏纷纷归顺投降，几乎全不抵抗。完颜宗弼大军毫不费劲的到达开封城下，东京留守孟相公手下仅几千新兵，无力御敌，只得约降。完颜宗弼顺利入城，开封城上复扬起了金朝的黑色大纛。

兵贵神速，完颜宗弼取下开封后，立即拟定兵分三路，分取河南诸州府。韩常率三万步骑为前军，向南取淮宁、颍昌、顺昌、蔡等州府；耶律马武率两万步骑为右军，往西取河南、郑、汝等州府；萧澜率两万步骑为左军，向东取归德、兴仁、单、毫等州府。完颜宗弼亲领两万精骑，并铁浮屠，铁甲军为中军，与一干将领居开封府应变。金军势头正盛，兼且开封归降，河南的其他州府大都望风而降。韩常，耶律马武，萧澜的前右左三军进军顺畅，各自连下诸地。萧澜浑不费力的取了归德、兴仁、毫州等地后，顿兵于归德府，等待完颜宗弼的命令。

萧澜此次南征，石楚楚自觉的不跟他来，单和一个婢女留在祁州。萧澜知她一人孤独寂寞，自离她的那一刻起便不禁挂念。他心中大恨战争，暗自决定待这一战事了，说什么亦要解甲辞官。目下金军战况虽顺，但萧澜完颜盈均晓得宋军必不会坐视不理，岳鹏举，韩世忠等将帅无疑要率大军反攻，想必不久即有恶战！

金军众将俱都知道，愈是往南，愈是不易。果然旬日之后，金军进兵终遇挫折。乃是韩常的前军取了颍昌、淮宁，正趋向顺昌，不料其先头部队夜里为顺昌府守军袭击，伤亡了七八百人。接着宋军出城排兵布阵，野战迎击，复把韩常军杀败。韩常见势不妙，退军二十里，快马急报开封请援。完颜宗弼闻报，亲领一千铁甲步军和一万五千精骑赶往顺昌；并调归德府萧澜的左军往南增援韩常。萧澜得令，即留了几支千人队防卫归德府、毫州等地，自己率主力步骑奔往顺昌。第四日抵达顺昌府境，与韩常的前军会合。据降者告，驻顺昌府的武将姓刘名锜，其部下乃是昔年大有名头的河东“八字军”，约有一二万人。萧澜韩常两部分了不少将士屯驻别地，现两方加在一起，也只有三万余人。二人自知实力不济，故沉着的按兵不动，等完颜宗弼主力到来。

金军不动，顺昌的宋军亦不动。双方相持了两日，完颜宗弼率精锐而至。同时斥候传来消息，岳鹏举的行营后护军，张俊的行营中护军，韩世忠的行营前护军这三支宋军主力，二十几万人已开拔往北，奔赴河南。完颜宗弼瞧顺昌府兀自固守不退，忖度己若围此，岳鹏举必赶来救援。于是一面令部下围城，一面调开封府的铁浮屠主力来此，欲在顺昌以逸待劳，与岳鹏举一战。

金军围三阙一，把顺昌城的北、东、南三面围了，只留西面。完颜宗弼率金军精锐在城南安营，严阵以待岳鹏举。韩常见完颜宗弼浑不将顺昌城放在眼里，且守军现又龟缩不出，不禁颇感丢脸。萧澜瞧守军果真不退，心下微讶，暗赞这个刘锜确有过人胆识。其实顺昌守军若弃城撤退，金军一追，那宋军必定慌乱而溃；坚壁清野，等候援军，方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