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二人一路顺遂，至暮秋九月，终是抵达了大同。正是傍晚，萧澜石楚楚抢入了城，直趋家中。二人满心激荡的奔到自家大门外，临去叩门，石楚楚忽然道：“夫君，你说蛮妇这一胎生得是衙内还是女郎？”萧澜道：“管她生个什么，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我的宝贝！”石楚楚把蒙面的布巾除下，道：“你那姘头的事要不要瞒着蛮妇？”萧澜一愣后，说道：“莫告诉她了，不然她又要问这问那，忒是烦心！”

叩了几下，大门开了半扇，一个及笄丫环打量了二人几眼，道：“你们是谁，来此作甚？”石楚楚瞧这丫环眼生，笑道：“你几时来的，竟连我也不认得！快快让我们进去。”那丫环拦在门口，道：“我不识得你们，你们不说身份，我可要阖门了！”石楚楚懒得多说，倏地拿着那丫环的手腕，将其制住。二人进得门来，石楚楚大喊道：“完颜盈，你夫君回来了，快来迎呀！”那丫环正要大叫，闻得石楚楚这一句，立即闭了口，暗想那戴个面具的男子莫非就是自家主人？

石楚楚一言喊毕，见一个六七岁大的胖女孩儿在前头院里玩泥巴，认得是自己女儿，于是松了那丫环，迅步趋前将女儿一把抱起，亲了几口，叫道：“乖云儿，想你娘亲么？”萧澜环视周边，随后问那丫环道：“二奶奶这胎生得是男是女？”那丫环揉着手腕，道：“生得位小官人。”萧澜暗暗一慰，道：“何时生得，二奶奶身子可还好？”丫环道：“上个月二十五，夜里生得，有七斤重，奶奶如今正在休养身子。”萧澜点了点头，往前直行，唤石楚楚道：“快来，去瞧完颜盈和儿女们！”小云儿要在此玩耍，石楚楚便暂撇下了她，随萧澜去看完颜盈她们。

二人飞步来到后院，完颜盈得丫环通禀说萧澜石楚楚归回，喜悦之极，遂不顾身子虚弱，强自下床去迎。萧澜步至完颜盈住的屋外，见完颜盈身披皮袄，由两个婢女搀扶着行向自己，忙疾步去将她拥入怀里，微微哽咽的道：“好盈儿，想煞我了……”完颜盈窈窕娇俏，美丽如昔，与以前无甚差别。她瞧萧澜脸上戴了一块面具，讶道：“夫君你脸上为何戴个这个？”萧澜怕完颜盈着凉，即招呼众人入屋，道：“咱们进去再说！”几人步入房里，石楚楚着丫环去把蝴蝶儿与玉儿带来，转首见得床榻上有一个幼儿，旋抱在怀里逗弄。

萧澜拥完颜盈坐下，道：“盈儿对不住，路上遇上了件事，以致晚了几个月回来，教你担忧了！”他现下平安归家，完颜盈便怨气大减，伸手去摘他面具道：“夫君，你为何带个面具？”萧澜抓住她的手，道：“我脸面毁了，盈儿你别吓着。”完颜盈除下他的面具一看，不禁骇了一跳，立刻追问原委。萧澜把去年被俘的遭遇简要说了，钟芷素之事自是省去不提。完颜盈知他必定受了极多的苦，好生心疼，泪眼婆娑的道：“夫君你如今平安回来便好，脸毁便毁了，不打紧的。”

石楚楚垂首自责，完颜盈如今亦没了怪她之意，听她自怨自艾，遂柔声安慰。石楚楚说了自己不能生育之事，流着泪笑道：“好妹妹，以后可全靠你生儿子了……”萧澜从石楚楚手里抱过襁褓，瞧了两眼尚不足月的小儿子后，道：“盈儿这阵子也苦了你了！”他那夜失踪，又被朝廷定为反贼，完颜盈担惊受怕，其哀忧愁苦自不用说。抱怨道：“近来朝廷里不知怎么的，竟污蔑你是反贼，差点儿把咱们大同的家都抄了，真是气煞我了！”萧澜道：“好在你四叔已为我脱罪昭雪，这一难算是过了！”语音一顿，道：“儿子取名了吗？”完颜盈道：“尚未，你来信说尽快赶回，我便想等你回来给他起名字！”萧澜想了想，道：“就叫他无病吧！你们看可好？”二女俱不反对，即将此子定名为“无病”。随后丫环婢女将蝴蝶儿、玉儿带来，萧澜一家欢欣团聚，三人都不觉流出泪水。

原先家中的婢女不少嫁了人，这段时间完颜盈操持家务，新买了五六个丫环、奴仆，雇了三四个养娘。今日那给萧澜开门的丫环初来不过两月，故不认得萧澜石楚楚。完颜盈问得二人还不曾吃饭，便指使下人们赶紧做了一桌饭菜。萧澜石楚楚用了饭，去更衣梳洗了一番。而后三人对坐一屋，互相诉说近一年来各自所遇之事，直至半夜才歇。萧澜闻知完颜宗翰病死于上京，吃了一惊。完颜宗翰对他有知遇之恩，今完颜宗翰病逝，不免使他暗暗伤感。完颜盈虽不喜欢完颜宗翰，倒也可惜朝廷里又损失了一位虎熊之将。

之前顾着赶路，石楚楚尚没怎么讨萧澜的欢心。归了大同后，她有了闲暇，每日便变着法儿的伺候萧澜，讨他高兴。萧澜被她弄得十分别扭，不得已地常常在完颜盈房里过夜。石楚楚不单迎合萧澜，完颜盈亦经常逢迎讨好。完颜盈见石楚楚似是变了个人，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特请了个医士来瞧，结果自是不可能诊出什么病症。萧澜大觉头疼，连同完颜盈与石楚楚说了三次，她才消停了些。萧家收田产铺面租子，近几年钱财愈加多了。石楚楚略一清点数目，竟有二三万贯。她于是一口气取了三千贯钱出来，散了救济周边诸县的贫苦。打算今后每年都取个几百贯救济穷困，好为丈夫子女积福。

入冬后，南方一前一后传来两件大事，教萧澜接连吃惊。其一是宋军驻淮西的行营左护军兵变，四万余军队，并十几万口民众归入了刘齐；其二乃是齐主刘豫为金朝所废，两河、河东、陕西、山东等地改由金朝直接统治。原来那行营左护军大帅刘光世庸碌无能，皇帝赵构起了换帅的心思。本是打算让鄂州的岳鹏举统领这支大军，但不想事到一半，丞相张浚突然上书劝阻。赵构因此变了主意，改提拔刘光世麾下的将领王德为帅，把行营左护军交予张浚节制。结果这次调派惹得行营左护军的另一个大将郦琼不满，那郦琼素与王德不睦，不甘居于王德之下，便鼓动了四万余将士哗变反叛，并裹胁了淮西十余万口百姓，北去投奔刘豫。

而那齐主刘豫打仗治国无甚本事，盘剥百姓却是尽心尽力。齐境百姓苦不堪言，几年间人口锐减。大金朝廷见这个藩属已成了累赘，故而将其废掉。完颜宗弼引一军打着南征的幌子进入开封，忽然翻脸把猝不及防的刘豫擒拿。李成、孔虚舟、徐文、郦琼等齐将皆率军归附金朝，完颜宗弼一一任职授官，整个齐国倏地烟消云散。刘豫父子被押往塞北的临潢，其压榨百姓所得的数亿贯财物也为完颜宗弼悉数收缴。

次年，金改元天眷。今是宋绍兴八年，金天眷元年。

这一年赵构任秦桧为相，遣使与金朝和谈。那秦桧昔年曾为金军俘虏，受过完颜昌的恩惠。后被完颜昌放回了江南，算得是半个棋子。此次议和，宋使求乞中原之地。完颜宗磐、完颜昌等权臣嫌河南陕西之地人口稀少，还要派大军驻防，于国弊大于利，即决定将河南陕西之地予宋，使宋称臣。完颜宗弼等文武纵然清楚河南、陕西之地的重要，上书力争不可予地，但朝政为完颜宗磐、完颜昌把持，完颜宗干又默允，完颜宗弼等人反驳不得，无奈眼睁睁瞧着早年艰难取得的河南、陕西之地落入赵宋手里。

遂两国议和，宋向金称臣，每年纳贡银绢各二十五万。金朝封已薨的赵佶为天水郡王，封赵桓为天水郡公。释放赵构生母韦氏，归予赵佶之灵柩。金使赴江南册封赵构为大宋皇帝，丞相秦桧代跪接旨。赵构本还求金朝释放赵桓，可金朝晓得赵桓乃是赵构的一个顾虑，自是不肯释放。南北议和后，赵构改以临安为行在所驻跸。东京开封虽易了赤帜，他却不能亦不敢还都，暂且任了一批官吏将领前去驻守。金朝予地之前，把河南陕西之地的军队钱粮尽数转走，而中低层官吏则原样不动的归予赵宋。临安朝中恐大量裁撤旧吏，会引起变故，便决定照旧任用这些官吏，慢慢再行更换。因河南陕西二地人口数少，无甚税赋，驻不了大量军队，是以宋朝并不调诸行营护军前去驻防，只令诸相公自行募集乡兵防范盗贼。

鄂州的钟芷素闻两国议和，颇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怎样了结与杨崇仁的约定。眼下河南陕西之地尽管归宋，可河北、山东、河东、幽云之地尚在金朝手里，哪里算得是“克复中原、逐走金虏”？若是不算，今双方议和，又哪来得仗打？钟芷素为此不由心绪烦乱，几个夜晚都未能安寐。

这日钟芷素正于豆腐店中帮着陈氏姐妹做活儿，杨崇仁前来探望。钟芷素瞧他终是来了，心知不能逃避，暗叹一声，暂搁下了手里的活儿，与他走去里院说话。两人议和后首次见面，各自心中俱在想着那约定之事。杨崇仁不好这就发问，只是胡乱寒暄。而钟芷素不愿糊弄拖沓，近日她想了许多，此刻见到杨崇仁，便定下了心意，遂问道：“你仍是愿娶我对吗？”杨崇仁听她主动说及，呼吸不觉一阵急促，点头道：“不错，芷素，我一直喜欢你，一世也不会改变！”钟芷素道：“如今南北议和，往后想亦没有仗可打，你等我两年吧，若两年后仍是这般，我便嫁你为妻！”她念及杨崇仁待自己甚好；而萧澜又忘了旧爱另结新欢，故心思偏向嫁给杨崇仁。但钟芷素心底实是割舍不下萧澜，所以她定了个两年之期，心里打算若是两年内萧澜不来寻自己、向自己赔罪，那自己便改嫁给杨崇仁。

虽是不明白钟芷素为何要再等两年，可杨崇仁仍是十分欣喜。他也不问缘由，爽快地一口允道：“好，芷素，那咱们就两年后成亲！”两人说定，彼此都是去了一桩烦忧。钟芷素心中一片平静，全凭天意。宋金议和不久，河东义军首领赵瑞率手下万余义军从黄河北岸的弱侧突破，南下至河南，被宋朝编成了两个军，归岳鹏举调遣。金朝哪怕不悦，却不能为此复和宋朝开战，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去深究。岳鹏举与赵瑞联系已久，这次赵瑞南下，全靠其联络招揽。赵瑞之军被令至汝州整训，岳鹏举派杨崇仁前往汝州，与赵瑞共掌这一支军队。

之所以派杨崇仁去，一来他武功高强；二来又是兴汉掌门，享誉盛名。派他前去，义军将士们较为服气。杨崇仁闻得岳鹏举要派自己去统练上万士兵，觉得自己无法胜任，但岳鹏举执意要遣他去。杨崇仁见势非去不可，于是请命让钟芷素陪同自己一道前去，以帮助自己治军。钟芷素性子严谨，并通晓纪律韬略，岳鹏举知其确能辅助杨崇仁，便应了杨崇仁之愿，请钟芷素与他同去汝州。钟芷素推托不过，遂答应了，恐这次短时不能返回，便将女儿携上，一齐前赴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