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沈小郎遭了毒刑，受伤不轻，众人一出衙门，萧澜牵了马，即同沈家五人去找医士。那张小娘子将萧澜相助之事对沈氏说了，后者知道此番入狱实如走了一趟鬼门关，忙向萧澜叩拜谢恩。萧澜应付两句，请沈氏起身，道：“此番也亏了你这媳妇，她小小年纪，心儿甚是聪明！”之前在县衙外边，那养娘伸冤不得，急得哭喊“赵官家”；沈小娘子亦是吓得丢了半个魂；唯这张小娘子尚自镇定不乱，一五一十的向萧澜道明情况。她心思精灵，明势知礼，今日实于救人起了不小的作用，萧澜稍加回想，不由对她颇是赞赏。沈氏擦擦眼泪，道：“乖媳妇儿，你进门真是福气！”张小娘子幼年生活贫苦，世事见得多了，故十分机灵明事。听得他们夸奖自己，她谦言了几句，转而又来感谢萧澜今日的义助。街上说话不便，众人倒不深谈，速速地找了位医士诊治，裹完伤处，开了方子，就往沈家宅院而去。

沈家的宅院不大，却是在城里的繁闹之处。一众回至沈家，沈氏带女儿入房换衣，沈小郎被养娘抱去歇了。萧澜拴好马匹，见四下无旁人，遂单独叫来张小娘子，在院里角落问她沈家之事。张小娘子对萧澜毫不避讳，直白地说了，原来这沈氏本是关中人，妙龄时随父兄来东京做买卖，被一王姓富商花钱纳了，带至汤阴，养作了外宅。不两年，金军南下，那王富商失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氏不愿回关中，于是凭着王富商留的资财，带着一对儿女，在此县城过活。多年来沈氏一家倒还算安逸，未遭什么兵灾之险，只是因其没个正经名分，致使一家子常常受街邻鄙夷唾弃。沈小郎和沈小娘子亦不得认祖归宗，所以随得母姓。沈氏有些资财，少不了有人惦记，可沈氏一心全在儿女身上，往往拒绝别人求亲。新任知县想是个狠辣之人，必是闻得沈氏无靠，才施毒手栽赃夺财。

张小娘子略略说罢沈家之况后，道：“大官人，那刘老狗肯定还要再加毒手，奴家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你可要救我们到底呀！”萧澜道：“遇上了便是天意，我尽力助你们便是！”张小娘子问道：“大官人你是什么人，为何不怕那刘老狗？”适才行路途中仅问了萧澜的姓名身家，未问他身份。张小娘子心中好奇，在此便大胆询问。萧澜道：“我是金国的将军，又有些功夫，所以不怕他！”张小娘子道：“噢，原来你是大金国的将军，怪不得。”此刻那沈氏更衣回来，将萧澜唤到厅堂内上首坐下，嗔媳妇儿道：“你这傻女子，也不知给恩人上个茶！”张小娘子道一句歉，跑去沏茶。萧澜道：“夫人莫怪，是我在问她些事情。”沈氏坐在萧澜下首，叹道：“今日祸事，真是凶险，那狗官……唉……幸是遇见了官人你，才脱得险，不然铁定被他害死！”

萧澜道：“沈夫人，眼下你打算怎么办？那狗官必不会就此罢手，十有八九还要再下手加害！”沈氏沉默半晌，道：“我想带着子女们去陕西渭州老家，把家产变卖了。”萧澜道：“如此最好，我尚无要事，可护你们一护，待你们安全了再走。”沈氏正想花钱求萧澜护卫己家一些时日，听他主动许诺，立即起身向他作礼道谢，并言重金酬谢。萧澜不图她家钱财，便婉言谢绝了。萧澜在沈家用了午饭，下午张小娘子代他去客栈给石楚楚传信，将石楚楚领来了沈宅。石楚楚莫名其妙，到了沈家，便拉萧澜去静处问话。萧澜把今日之事与妻子说了，石楚楚闻得丈夫有意帮沈家脱难，不好阻止，只是道：“蛮妇想你怕是想得要得病了，你怎好在此多耽误时日？”

萧澜岂不想念完颜盈与三个女儿？但此事既然遇到，便得救人到底。他道：“这次助人，咱们也算修些阴德，岂可这就走了！我知你想念女儿，不如你一个人先行回大同去，我晚些再回！”石楚楚虽思念女儿得紧，却不愿和丈夫分开，摇头道：“罢了，我与你一道吧。另写封信，花钱雇个人送去大同，让蛮妇知晓，也好使她安心！”两人说定，即步去厅堂。石楚楚与沈氏见了礼，又去看望了沈小郎的伤情。晚上众人吃了饭，石楚楚问沈氏几时可以举家动身上路，沈氏说要等沈小郎伤愈，并收拾变卖家中财产，约莫需一个月的工夫。石楚楚暗暗着急，强笑了两声。萧澜恐那刘知县施手段加害，防不胜防，说道：“那狗官必定要下阴手，夫人一家尽快逃离汤阴为妙，切勿为钱财所累！”

沈氏心中亦很担心刘知县再施毒手，可她家财产多是店面铺子，若是弃了，哪还有钱养家？沈氏性子爽快，倒不避讳，把这一层忧虑对萧澜夫妻说了。萧澜想得一个主意，道：“如此我去那狗官家里抢一些钱财出来，那厮吸血害命，必定有不少钱！夫人你且把这些铺面弃了，我去夺了他的财物，咱们尽快离开！”沈氏骇然道：“你要去抢他家中之财，那如何使得，不成不成！”萧澜道：“有何不可，我抢了便走，他去哪里追我！”沈氏道：“他若派官军来追，那如何是好？”萧澜仔细一想，道：“让我老婆与你们先一日出城，我隔一日抢了钱财，便去会你们，咱们速速出了这地界，那狗官奈咱们何？”石楚楚抚掌赞成道：“夫君说得是，沈夫人，那狗官不过是个小知县，还能派大军捕咱们么，便如此行吧！”

沈氏觉得不妥，道：“要不得要不得……”旁边的张小娘子插话道：“大官人，这附近必有那知县的爪牙在监视咱们，若咱们出了城，你留在这里，狗官派人追杀，那如何是好？”萧澜试想几遍，道：“干脆咱们一股脑儿全出城去，走出一百多里，出了汤阴地界，然后我独自回来夺财，得手后迅速赶回，接着上路，如此怎样？”石楚楚清楚他脚力甚好，且自己也非一点儿本事没有，纵有人来，几个差役难道自己对付不得？遂颔首道：“可以，有我在，个把下人也料理得！”张小娘子亦觉可行，道：“娘，便依了大官人之意吧！”三人劝说一阵，那沈氏一者不敢在汤阴城久待，二者不太敢拂逆萧澜的意，当下就答应了，商定后日出城。夜晚萧澜石楚楚在沈家下榻，沈氏一家开始收拾钱财细软。离行匆匆，家中甚多东西物件不能携带，须得弃了。沈氏暗暗不免心疼，转念想到近年兵祸不竭，枉死者不知凡几，自己一家性命尚全，便是大幸，又何必计较这些钱财？

倏忽已至出城之日，沈氏购了辆马车，用以载行。那养娘不愿离乡，沈氏于是给了十两银子，打发其去了。这一两天里刘知县那边一点儿动静均无，沈氏一家微微有些担忧。而萧澜浑不将那小官放在眼里，倒是半分不惧。萧澜赶车，石楚楚乘马，一众早晨往西出了城去。马车行得不急，恐颠簸了受伤的沈小郎。众人中午吃干粮充饥，傍晚至一个乡间小店歇脚。次天一众接着西行，下午入了林虑县境。黄昏之际来到一个村庄，萧澜叫一众今晚于此宿夜，他回去汤阴，十二个时辰内必回。沈氏怕惹出祸患，阻止道：“大官人你别去罢了，我身上资财还够用的！”她收拾一番，仅有价值三百多贯的财物。萧澜度沈氏钱财肯定不够，坚持要走这一遭。沈氏拦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石楚楚，张小娘子劝慰一阵，沈氏才稍稍安心。

石楚楚昨日上街雇人去给完颜盈送信，顺道买了一柄剑来护身，现也是一点儿不惧。她手提长剑，与沈家四人在村庄内找了户农家借宿。众人胡乱吃了晚饭后，沈氏心下怀忧，不禁道：“萧夫人，你说那刘知县会不会这时派人来追我们？”石楚楚道：“来了我也能料理，夫人你宽心便是！”沈氏叹道：“突然离开居处，又被这狗官逼迫，我心中实是惴惴不安。”张小娘子道：“娘你大可放心，我们既然不要那些铺面，离了汤阴，不就等于拱手让与他，那狗官既是为财，何必还来冒险索我们的命！”石楚楚笑道：“你说得对，他还来找我们麻烦，不是无事找事么！”

沈氏一想确是，去了这个忧虑。众人睡过一夜，第二天下午申牌时萧澜背着一个大包袱回来。众人怕村庄里有人发觉，便到村外的僻静处说话。萧澜把包袱解开，将里面的金条银锭珠宝玉石一一展现，道：“我早晨入城，直入官衙，直接弄碎了那狗官一根骨头，逼得他交出钱来。这大概有五六千贯，全是那狗官吸得人血，我回来前把那狗官给废了，教他以后再不得害人！”萧澜今日惩恶，心中只感说不出的畅快。他倏来倏往，片刻不曾耽搁，县里的官差根本不及闭城阻拦。沈氏瞧萧澜夺得了这么多金银财宝，欲与他一人一半。可萧澜执意不要，全推给了沈氏一家。

晚上夫妻两个上榻歇息，石楚楚先亲吻了萧澜几口，之后小声问道：“我们何时去大同？”萧澜道：“我们干脆送她们一家到渭州吧，免得她们途中又遇上别的贼人！”石楚楚心下已猜得了一些他的意思，现听他真要送沈氏一家去渭州，嗔道：“你是看上人家了吧，也不念念咱们女儿！”萧澜道：“我也想完颜盈和女儿，完颜盈如今该都要生了。唉，我们好人做到底，送她们到渭州，也算是个善举。”石楚楚叹了一声，依了他的意思。翌日众人早早启程，向西南而行。沈氏怕有官军追捕，走得颇急，一日后入了卫州境内。经卫往怀，三日后安然至怀州。沈氏见离了汤阴足有二三百里地，便逐渐消除了担忧。

一行离了怀州，向西南过孟州，渡河到河南府，再由河南府往西经陕州入了关中地界。路上倒还平安，虽遇见了一次贼人，但为萧澜出手打发。沈氏母子伤愈后，恐萧澜另有要事，就叫他可不用再护。萧澜怕她们妇孺途中有个什么不测，故兀自相护，随她们母子去渭州。入了关西后，一行在泾州又遇了一伙强人。贼盗们远远放箭，险些伤及沈氏的性命。萧澜杀跑了贼人，暗暗庆幸有自己在，不然沈氏一家势必遭难不可。八月时，一行终抵达了沈氏的老家渭州华亭县。沈氏回到生养之地，暗暗兴奋不已，打听得母兄家人未蒙兵祸，尚住在原址，即同众人前往。

沈氏寻至老家，叩开屋门，道明身份与家人相认。沈家人见女儿回来，俱是十分欣悦。萧澜见他们家人重聚，欢喜而泣，便和石楚楚悄然离开。夫妻二人找了个小客店歇息，石楚楚和他在榻上闲话，说那沈氏一个妇人，带着几千两银钱，保不准要被家人吞光财物。萧澜听她讲得净是那些日常中的尖酸刻薄之事，懒得搭话，径直睡了。石楚楚说了一阵，见他闭目不吭一声，就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之后拥着他歇下。夫妻二人于渭州盘桓两日，换了两匹坐骑，便向西京大同府赶去。二人因沈家之事耽延了三个多月，这刻归家之心更是强烈。自渭州快马行至延安府，渡河到河东，向北赶往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