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萧澜仍未复职，尚赋闲在家。他这段日子过得甚是安乐，倒巴不得永不复职了。萧澜无事常去古家酒楼吃茶闲坐，听得了不少江湖传闻，什么鄂州建立“小少林”；圣火教获得“龙舌剑”，聚齐“三龙”；昆仑气宗首座击杀“秦岭三尸”等云云。他倒是全不在意这些，入耳即忘却了。萧澜这一两年在古家酒楼，曾多次遇到过石敏。他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六七年前陇安城的那件旧事早已淡忘。今屡屡与石敏相遇，双方都只作陌路。春时萧澜听得南北议和，宋向金朝称臣，内心大是欣喜，暗道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他无忧无虑，每日居家陪伴妻子儿女，日子过得极是惬意。

欢快时光匆匆，一晃到了天眷二年夏天。萧澜的三个女儿愈长愈高，除云儿胖些之外，蝴蝶儿与玉儿俱生得秾纤合度，标致俏美，称得上是一双美人坯子。汪缳常与石楚楚说笑，要将自己的儿子入赘到萧家，作她的女婿，直把石楚楚乐得合不拢嘴。无病儿现长至一两岁大，懂得了叫爹叫娘，每日吃喝管饱，身子养得白白胖胖，浑似一个大肉团。这天完颜盈见儿子长得较大了，心血来潮，便要给小无病绣上契丹人的狼头。石楚楚瞧那刺针可怖，心中不忍，想要阻止，但完颜盈坚持要绣。石楚楚阻止不了，只得任她。完颜盈乃其生母，自亦不忍，就叫婢女依尔撒来绣。

完颜盈抓着儿子的左手，不让他动。依尔撒拿刺针蘸了青墨水，十二分小心的往他手腕上刺去。针扎入肉，小无病疼得哭喊，可手被母亲牢牢抓着，全挣不动半分。石楚楚闻那哭声，心下恻然，走了出去。她在院里碰巧撞上吃茶回来的萧澜，当即把刺青之事对萧澜说了。萧澜赶紧奔入房中，制止了完颜盈。见儿子嗷嗷大哭，大是心疼，抱在怀里安抚。无病手上那狼头依尔撒仅绣了一半，狼的眼鼻尚未绣上。完颜盈瞧萧澜怜惜孩儿的模样，嗔道：“就只是你疼儿子，我不疼吗！”萧澜道：“你好端端的，折腾咱们心肝儿作甚，那刺青有没有浑不打紧，何必如此苦了心肝儿！”完颜盈道：“他跟你姓，按你们契丹人的规矩不得绣吗！你道我愿意，不绣便罢了。”萧澜抱着儿子坐到完颜盈身侧，抬头瞧依尔撒立在一旁不知所措，便先柔声唤其出去，之后边哄儿子边说道：“绣了又能怎么样，平白让咱们儿子受苦，不刺了吧！”

完颜盈本想给儿子绣个刺青，教夫君瞧了高兴，不料事与愿违，反倒令他不悦。完颜盈气得噘嘴，别过头不看他，道：“不绣不绣，我还懒得绣呢，你那么喜欢儿子，今日你同他睡吧！”萧澜也晓得完颜盈乃是好意，把儿子放下，空出手来拥着完颜盈，温言哄她消气。数日后，完颜盈发觉身子有几分异样，找了个医士一诊，乃是又有了身孕。萧澜完颜盈尚不觉喜，石楚楚却是十分高兴，一日炖两锅鲜汤给完颜盈补身子。完颜盈一连三日喝补汤，喝得她一见石楚楚就不由得想吐。石楚楚不能生育，便一门心思地服侍家人。归家后不但是萧澜与四个子女，完颜盈亦大力侍候。这次完颜盈有孕，石楚楚盼她再生个大胖儿子，日日炖汤予她进补。完颜盈喝了三日喝不下去，求了石楚楚好一阵，才改做其他的完颜盈爱吃之食。

秋季，几场瓢泼大雨后，天气骤冷了下来。花草树木凋谢零落，露水也结起了霜。完颜盈怀孕已有三月，整个人丰腴了不少。她在家中耐不住性子，常同萧澜或是石楚楚外出游玩。这天下午，完颜盈与石楚楚二人在街市游玩，看罢一阵伶人说笑，见天色渐晚，便回往家中。不料正走在半道，忽然听得有人声音惶急的喊道：“奶奶！奶奶……二位奶奶不得了了……”石楚楚完颜盈二人左右一瞅，见是自家的一个婢女丫环在呼唤自己，即向其走去。那丫环找到二人，忙叫喊着奔到二人身前。二人瞧那丫环神色惊惶，脸有泪痕，心下都是一沉。只听那丫环流着眼泪哭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奶奶，有人害小女郎了……奶奶你们快回去吧……”丫环一抽一抽说得不清不楚，可那句“有人害小女郎了”却是令二人震惊，忙不迭问她道：“怎地了，小女郎怎地了……你别哭，快说呀！”

那丫环往萧宅的方向一指，泣不成声的道：“奶奶们快回去吧，小女郎被……被……”二人晓得出了大事，等不得那丫环说完，已急匆匆地奔往家中。此处离萧宅不远，二人抵达家门外，只见一群仆役聚在大门口翘首以盼。二人疾步趋入宅院，完颜盈叫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众仆役见她们回来，纷纷躬身让开。这一让，石楚楚完颜盈登时瞧清了有两具尸身躺在前面地上，竟是二人的女儿，蝴蝶儿与玉儿！

两个女孩儿脸色发紫，口唇乌黑，死状甚是可怖。二人抢到尸体边，察得两个女儿气绝，石楚楚哭喊两声，径直晕厥倒下。完颜盈一手撑地，强自镇定，红着双眼环视众仆婢，喝道：“谁下得手，快说，这是谁下得手！”跪于一旁的依尔撒叩头哭道：“我对不起你郡主……是我……没有看好小女郎……我对不起你们！”完颜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依尔撒哭泣不止，断断续续的把事情说了，乃是今天下午申牌她带着蝴蝶儿与玉儿出外游玩，蝴蝶儿见得家门外有两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便好心的买了几个烧饼，与玉儿一起赠予他们。乞丐们接了烧饼后，其中一人忽然问她们与萧澜是何关系，蝴蝶儿实言以答，说了萧澜是己父亲。不料蝴蝶儿话落，另一个乞丐蓦地放出毒蛇、毒蝎。三人全没防范，蝴蝶儿与玉儿顿被毒物蜇咬着了。那两个乞丐放了毒物，倏地遁走。顷刻间二女孩儿剧毒攻心，依尔撒魂飞魄散，不知该如何施救，急抱二女孩儿回家，已然是回天乏术。众仆婢见两位小娘子猝死，无不大骇，忙去找寻主人。

完颜盈听罢，目眦欲裂，浑身发抖。怔了良久，道：“萧澜呢！快去……给我叫他回来！”旁边一名丫环道：“已有人去找将军了，奶奶你且等一等。”完颜盈侧目不瞧女儿的尸体，道：“快，先扶大奶奶回房歇息！你们把大女郎与小衙内照顾好了，别让他们再出事！”仆婢们应了，完颜盈勉力撑起身子，对依尔撒道：“莫哭了，随我去府衙，抓那两个贼子！”依尔撒即抹了泪，站起身，与完颜盈往外行去。主婢二人刚刚走出院门，萧澜正好回来。他远远见着完颜盈，快步到她跟前，急问道：“女儿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完颜盈怒道：“你还晓得女儿！女儿尸体都凉了，你才晓得回来！”萧澜得仆人所告，大略知了事情，只是尚不知一双女儿已死。这时见完颜盈神情哀恨的说女儿尸体都凉了，他如遭雷劈，怔了一怔后，急步奔入院里。完颜盈转身随萧澜返回萧宅，默然的立在门口流泪。萧澜瞧罢尸体，便问众人原委，依尔撒哭着复述一遍，萧澜听毕怒上心头，遂让完颜盈留家等待，他自己与依尔撒前往大同府衙。

他到了衙门，知府赶紧召集起一队公人，四下搜查。萧澜和一众官差逐街找寻那乞丐凶徒，他满腔愤怒难抑，不禁怒吼大叫：“哪里的贼人害我女儿，是男人的便冲我来！我女儿尚不及十岁，你要对付我姓萧的，只管冲我来呀！”大同城偌大地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儿数不胜数，哪里找得到那凶徒？萧澜愤恨之下，几度欲拿无辜的乞丐报仇，幸而理智并未全失，终是不曾害及无辜。至亥时，萧澜稍稍镇静了些，心知如此搜寻仿佛大海捞针，那贼乞丐岂会傻得让自己寻着？他记挂石楚楚完颜盈二女，旋回去了家中。

两个女孩儿的尸体已经收敛，石楚楚也已醒来。二女现各抱着云儿与小无病，木然地坐在厅堂。萧澜回抵，压着悲痛愤怒，温言安慰她们节哀顺变，只说孩子去了乃是天意，切莫哀痛得伤了身子。二女丧失爱女，纵使晓得悲恨于事无补，却哪里能立刻就恢复如常？萧澜劝慰许久，二女才神色悲凄的带着孩子回房歇了。萧澜匆匆洗了把脸，先去完颜盈房里安慰了她几句，之后去石楚楚房中过夜。这一晚三人皆未入寐，翌日二女都失魂落魄，茶饭不思。萧澜压抑悲愤苦苦劝慰，二女方勉强地进了些食。

萧澜不愿自欺欺人，便不再去找寻仇人，整日都呆在家中陪伴妻子。府衙的公人们见萧澜不来催促，亦不多使力气，搜捕之事即搁下了。依尔撒自觉对不住萧澜一家，两日后的夜里悄悄自绝而死，以赎己罪。完颜盈晌午听得情同姐妹的依尔撒自尽，不禁为之痛哭了一场，差点儿导致滑胎。萧澜本不怨依尔撒，闻其自绝，暗暗也是痛心非常。倏忽又过三日，这晚萧澜在石楚楚的房里过夜。他环拥着石楚楚，两手抚摩她的背，这般须臾使她入眠后，萧澜才一心歇下。事过六日，一家三人的哀痛稍减，精神均略略好转了些。萧澜晓得实乃是自己杀人太多，故而惹得仇家迁怒幼女，心底不免大大地痛恨自己，并对两个妻子极其愧疚。

此屋中摆了一大一小两张床榻，大榻是萧澜石楚楚所卧，小榻则是二人的长女云儿所卧。那日两个女孩儿猝死，石楚楚一颗心就落到了小云儿身上，寝食不与她分开，生怕她又有个意外。云儿懵懂的内心不怎明白出了什么事，但见一家人俱是神色哀郁，自己不由得便跟着难受。正是夜半，萧澜鼻间突然嗅得一股异味。他睡得不沉，立马转醒，却觉得头昏脑胀，四肢无力。萧澜微微一惊，忙提真气运走全身。他内功高绝，不一会儿即把那不适之感驱除。不料就在这时，房门蓦地“咿呀”一声开启，萧澜霍然挺身而起，喝道：“什么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房门旁有几条人影。那伙人没料得萧澜未中迷香，呆了一瞬后，扬手掷出大片暗器。一时破风声连响，萧澜暗知是来了刺客，急急翻身下床，往前纵去。几支飞镖袖箭射在他身上，一支飞镖击中面门，“叮”的一声为那面具挡下。萧澜疾前一丈，双掌推出，猛地击在一人胸口，劲力一吐，将之击死。跟着提起那人尸体左右横扫，旁边两人躲闪不及，为尸体扫中，各自惨叫倒下。萧澜将尸体往前一抛，闪回床边，叫道：“楚楚！楚楚你怎么样！”床上石楚楚一动不动，萧澜探她鼻息，发现她人已昏迷。屋外人声不止，却是那伙刺客尚在门外，似是不甘退走，亦不敢入屋。萧澜默运内功，很快将身上所中的暗器之毒逼出，之后喝道：“要我命直管来取，休伤我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