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二

杨殊与萧澜拼斗最凶，受他劲道反震得最重。见萧澜去远，他精神一弛，刀柄脱手，俯身吐了一口浓血。大鱼瞧他身子摇摇晃晃，便去搀扶。一场激斗，群豪折了多人，俱都悲愤不已。慕雪桐不禁执剑指着大鱼，斥责其适才阻挠自己。大鱼与她争辩，并责她手段毒辣。慕雪桐气忿之下，竟欲动手相搏，群豪忙制止了。魏秋霖见她柳眉倒竖，一脸凶戾，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模样！直似一个泼妇，难不成还要杀了他么！”慕雪桐喝道：“分明是他放跑了那贼，若不是这个贼秃，那女蛮子在我手里，独眼贼跑得了么！”言罢又冲魏秋霖叫道：“我泼妇怎么了！此事便是他不该！”她姿容艳俏，窈窕貌美，甚得旁人迎合，渐渐地脾气增大，成了个刁蛮放纵的性子。

大鱼生性谦和，且被秦坦抓着一条臂膊，便忍下怒气不语。魏秋霖笑颜劝道：“桐妹，你如此发泼，旁人见了岂不说你样子难看？再者此也是那蛮子命不该绝，勿怪大鱼师傅了！”慕雪桐瞪他一眼，道：“若是天要那狗蛮子生，我自是不会多说，偏生是这和尚倒戈作怪！”她长剑一指大鱼，不依不饶的道：“贼秃你说，你对得起龙兄龙嫂、冯叔叔桂兄弟他们么！”今日神箭飞龙夫妇等不少豪杰义士死于萧澜之手，众人哪个不是满腔愤恨？慕雪桐一提他们，余下几人中便有人指责大鱼不该。秦坦年纪最长，这时候喝道：“好了！都莫再说了！人生在世便该得重义重德，大鱼难道错了么！”慕雪桐咄咄逼人的道：“他没错！难道是我错了不成？”秦坦愠道：“够了！我不愿多说！”魏秋霖怕大伙儿内讧，忙拽着慕雪桐的一只手腕，使眼色让她作罢。慕雪桐暗骂一句“老匹夫死贼秃”，悻悻闭口。

杨殊受伤之下，想起何至方、神箭飞龙等人的惨死，心中一痛，不禁流下两行热泪。群豪人人满面悲怆，眼目含泪，均暗暗恼恨不能杀萧澜报仇。秦坦招呼周边的十几名宋兵，请他们帮忙收敛神箭飞龙等人的尸首，一众准备回去与大军会合。俄顷吕施二人寻来，见群豪死得死伤得伤，极是惊讶。秦坦瞧他们所来的方向正是萧澜逃去之处，便问他们有没有撞见萧澜。施龟寿生性直言不诳，略一犹豫，仍是原原本本地照实说了。慕雪桐闻得他俩放了萧澜，冷笑道：“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去投大金国好了！哼哼，这个阻那个放的，难怪大宋会有今日！”施龟寿迈前一步怒道：“你这话是何意思，我二人对得起天地良心！”秦坦皱眉暗悔自己问错了话，忙横在二人之间作势制止。可慕雪桐心头火起，却不管那么多，说道：“我说你们投到大金国可以一世功名富贵！听不懂么？”施龟寿性子粗鲁，哪受得她这个话，立即骂道：“贼婆娘，你再说一句试试！”

吕鹤龄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龙兄弟他们去了我们也难受！只是人活于世，不能有亏恩义！”慕雪桐冷笑道：“是啊是啊，你们要讲仁义恩情，龙兄他们白白丧命了！”慕雪桐素来使性惯了，若是寻常，些许小事旁人倒还不与她计较，但施龟寿目下被她讽得大怒，便指着慕雪桐道：“贼婆娘，你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论得到你来指三道四？杨将军岳大帅若要斩我的头，老子认了！你算什么东西，仗着有几分小姐姿色便以为天底下属你了不得，我呸！”慕雪桐气得发抖，一手抓着刚刚入鞘的剑柄。她身边的魏秋霖赶紧出手阻止，唤他们息怒住手。杨殊晓得自己再不能沉默，断喝道：“都别说了！天不亡他，此事到此为止，休得再提了！”施龟寿自觉有愧，咬牙强忍下了怒火。慕雪桐气忿难平，尚要复言，陡然一个声音传来，教众人齐齐一惊。

“我是你的师长李至渊，杨殊何在，兴汉弟子杨殊何在！听到速速回我的话！”话音不刚不柔，十分平常。语气微微含燥，似是已有些不耐。杨殊一惊过后，大叫道：“李师伯！是李师伯吗？弟子在此！”他受伤颇重，这一大喊，不由得牵动伤势，咳出了一口血。他话一出，那声音便止了，旋而一道白影翩然掠下，走向群豪这处。众人遂尽都定眼看去，只见来人满头长发灰白，散乱垂在肩背，身上单穿一件粗布灰袍，体形颀长，臂掌枯瘦有若鹰爪。面庞长而削，颧骨高耸，两颊凹陷，一条白布遮了眉目，似是个盲人。脸色苍白，无髭无髯，乍看像六旬迟暮老人，细瞧又像四旬年纪，再看又像三旬男儿，辨不出年岁。

他的白发袍裾在寒风下飘飞摇曳，那单薄瘦长的身子宛然就要随风而去。众人凝目瞧他，都暗暗莫名生出一股不喜之感，好像这人不属尘世，故为己所不悦。白发人李至渊的背上背了个包裹，瞧状应是个长匣子。他仿佛随意慢步，却是倏忽走到了杨殊身前，道：“你教我好找！”杨殊突见传闻中的李至渊，有些疑惑，道：“你……真是我李师伯？”李至渊道：“不错！”他尽管瘦骨嶙峋，似一个将死之人，但杨殊等大都知道高人不能以形忖度，是以并不疑惑。慕雪桐忘了方才的怒气，惊奇地道：“你真是兴汉门硕果仅存的‘白发蝙蝠’李至渊？”李至渊不理她，面无表情的问杨殊道：“你是田至柔的徒弟么？怎么不曾给你改名传艺？”杨殊一脸哀色道：“我年方弱冠，师傅便去了，连个尸首也无，改名传艺之事便搁下了，后来三个师叔伯也一一为狗蛮子们杀了，我无长辈，这才至今不曾改名！”原来兴汉一门有个规矩，凡及弱冠的弟子，若想习得更高妙的功夫，便须经长辈考量，得过才能按辈改名，传授武艺。

李至渊本居在天山，耶律大石的西辽国中。闻得中原兴汉庄遭难，何田刘段四人皆死，门中无人承首，他只得亲来中原一躺，欲找个兴汉弟子传授武艺，以继兴汉门庭。打听得知兴汉门户现在荆湖北路的鄂州，他就赶往那儿去。那时杨殊已随军奔赴唐州迎击金军，李至渊抵达鄂州寻到兴汉庄，向留守的弟子说了传艺之事，叫众弟子互相商量举荐一人。结果庄里余下的十几名弟子俱都推荐杨殊，而杨殊却不在鄂州。李至渊不愿干等，遂独自赶来唐州寻人。今日丑时他赶到唐州城里的宋军宿地，似这般大声高呼杨殊之名，惹得宋军士卒如遭大敌，双方险些动手。后经人告知杨殊人在唐州城北追敌，李至渊便又掠下了城墙，北去寻人，到此终是把杨殊寻见。

李至渊道：“如此你且随我学艺，我把‘天穹剑’与‘混元功’授你。今门中无首，你可任第八代掌门！”杨殊欣喜拜道：“多谢师伯！多谢师伯！”他虽是田至柔弟子，可并未习得剑术，今李至渊要传他镇派之功，教他不禁喜悦之极。李至渊面如静湖，无一点表情波纹，道：“你受伤不轻，先疗了伤再说……”一手按他背心，内力江河一般涌出。仅仅小半盏茶的工夫，杨殊但觉浑身舒畅，那忽冷忽热的难受之感尽去，复拜谢道：“有劳师伯了！”却闻李至渊语气微讶的道：“什么人与你交得手？这内力好怪！”杨殊恨声道：“我是被一金国蛮子的劲力震伤的，此人外功平平但内力极强，一冷一热的世所罕见，我们不少抗金的弟兄都被他杀死，连何师伯也……也被这狗贼杀了！”李至渊口中喃喃道：“一冷一热……”心中一语续道：“莫不是《冰火阴阳》！”

群豪要随军返回营地，杨殊今日伤势初愈，有些体虚，不宜习功，李至渊便暂同他去往宋军军营，待他休养好了再行传功。路上众豪都不再提吕施二人私纵敌人之事，杨殊不愿追究，此事即隐去了。岳鹏举现在唐州城内，昨夜出城追击金军的几支队伍今日暂屯于城外，部分俘虏先行押回城里。杨殊一众抵了城外军营，群豪各自回去调息疗伤。杨殊将李至渊迎入自己住的毡帐，道：“军中简陋，师伯且请将就一二！”李至渊点头，盘膝坐下，说道：“我不愿在此久待，咱们尽快传功，你也莫要让我久等！噢，你自己按辈改个名吧！”

杨殊跪下道：“弟子恳请师伯赐名！”李至渊欲要推托，杨殊却执意要他赐名。李至渊只好答允，沉吟道：“你是第八代崇字辈的……嗯……就叫崇仁吧！”兴汉门创派之际，有墨客挥毫作书，写曰“公道信义、仁德至崇、宽厚忠恕、宁折不枉”的十六字。老祖师见了十分欣喜，令人将字装裱，悬于庄内大堂，以示弟子。因祖师讳公显，第二代掌门碰巧又讳道舟，故兴汉一门传下了改名的规矩。杨殊得师伯赐名，三叩拜道：“多谢师伯之恩，弟子至死不忘！”李至渊道：“休谢休谢，我不过是念及同门之情，不愿兴汉门衰去，故特来此传功于你！兴汉一门武艺为次，仁德道义才为首要，这话我只说一次，望你珍重！”杨崇仁心头凛然，道：“弟子谨记！”李至渊道：“你今天需歇养一日，而我明日又要休息，故后日再行传功吧！”杨崇仁虽不知他明日为何要休息，但不好问，道：“就依师伯！”

当夜李至渊盘膝静坐，口中偶尔喃喃细语。杨崇仁颇是疑惑，暗道他在念和尚的经文，便不打扰，迳自歇下。次天大雪飘飞，骤然冷了下来。杨崇仁以养伤为由，留在毡帐中休息。只见李至渊仍是盘坐在那里，不时略略动作，却也不似在打坐。杨崇仁禁不住好奇问道：“师伯，你这是在做什么？”李至渊道：“歇息！”杨崇仁道：“今日我已伤愈养好，师伯要待明日再传功吗？”李至渊道：“嗯，今日我要安歇，不能劳动，明日再传！”杨崇仁讶道：“敢问为何今日要安歇？”李至渊道：“此我教千年律法教规，不可不行！”杨崇仁除佛、道、儒三教外，极少见闻其他教派。想起昆仑山以西的大食黑汗之地似有个大教派，便道：“师伯信奉大食人的教派么？”不料李至渊蓦地语气含怒的道：“你休在我面前提那个，那是个假先知，乃是托‘至高者’之名来欺骗愚弄世人的！”杨崇仁不晓得师伯口里说得“至高者”是什么神，可听师伯这般尊敬，亦不敢明着亵渎，只在心里纳闷腹诽。

倏忽又过一日，甫到黎明，李至渊就让杨崇仁弄来一柄长剑，二人出了军营，寻了一个无人之处开始传功。李至渊把长剑拔出，讲解道：“‘天穹剑’只有一招，十二个变化，用心看，不懂便问！”晶莹的雪地之上，手持长剑的李至渊飘然而动，不快不慢地传授起了第一个变化。只见他身子翩若惊鸿，姿势灵巧，那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寒芒大涨，恍惚成了一柄无所不摧的利刃。剑光过处，雪花纷飞，李至渊白发飘扬，潇洒出尘，如仙如神。杨崇仁默记变化的当儿，心下亦暗暗赞佩师伯的仙风神采。一个变化传完，跟着是第二个变化。到第三个变化传毕，杨崇仁瞧得有些疑惑，问道：“师伯，敢问为何这三个变化中每一个变化都似有些未曾尽力？”李至渊道：“你问得很好，我告诉你，此乃‘习意不习形’，自古以来，天穹剑的每个变化只传授一半，余下一半弟子自行领悟！”杨崇仁恍然，道：“原来如此，请师伯接着授招！”

李至渊遂继续传授变化。这剑法的前三个变化已很耐人寻味，变化愈到后面，愈是虚实莫测，教人无法琢磨。但见剑式平庸中透着奇诡深奥，而奇诡深奥之中，又含平庸笨拙。每个攻守剑式若巧还似拙，仿佛眼看要刺到敌方要害，却蓦地收手；又像刻意露出空门，让对方痛击。十二个变化演完，杨崇仁不由瞧得一头雾水。李至渊道：“你自己将变化领悟，创出未尽之式，这剑法我会连续两个月演示予你看！”杨崇仁心下微微一震，道：“弟子尽力，当不教师伯失望！”李至渊道：“今夜我开始传你‘混元功’！”言毕把剑递给杨崇仁，叫他大胆演剑。杨崇仁于是自李至渊手里接过长剑，将李至渊适才所教的“天穹剑”增加变化演练。

他乃初学，十二个变化使来不免僵硬生涩，错漏百出，威力平平。杨崇仁演完一遍，心头微虚的看着师伯。李至渊待他收式，不愠不喜的道：“很好，你不会白费我的工夫！”李至渊虽以布条遮了双眼，可举手投足间稳妥自若，休说与常人一般无二，便是比之何田刘段等人，其气度风范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崇仁暗暗惊讶，回去军营的路上，他不禁问道：“师伯你的眼睛……”李至渊道：“我的眼睛怎么了？”杨崇仁嗫嚅道：“你的眼睛不能视物么？”李至渊道：“能，但我不愿！”杨崇仁道：“为什么？”李至渊道：“世人太过愚顽脏脏！”杨崇仁一讶，道：“师伯，世上虽多肮脏，但也不乏真善呀！”李至渊摇头道：“没有，世上尽是伪善顽愚之辈，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杨崇仁忍住了话，心中实觉李至渊这人十分奇异怪诞。

二人回到营里，夜晚李至渊开始传授杨崇仁兴汉门的镇派内功《混元心法》。口诀精要方说完，只见李至渊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小银盒，启开后弄掉封蜡，取出一颗瞳仁大小的白色丹丸，递给杨崇仁，道：“吃了它，可增进修为！”这盒子内的封蜡一去，杨崇仁便嗅到一股清香，霎时精神一爽。他接过丹丸，问道：“师伯，这是什么药丸，怎如此之香？”李至渊阖上盒子，放回衣里，道：“这是我在天山采到的奇花异草，让一位友人替我炼得，据他说，吃一颗益处极多，还可有助练气，增进修为！”杨崇仁把丹丸服下后，开始在李至渊的指导下修习混元功。即日起李至渊白天教他剑法，夜晚授他内功。杨崇仁功力进步神速，可谓一日千里。

之前兴汉一派门庭被占，门人十死八九。在鄂州重立门庭后，轮到由杨崇仁等几个幸存弟子做代长老，执掌事务。可这些幸存弟子全不通兴汉庄的高深武学，本想去西北请李至渊出山，但一来天地之大，无迹可寻；二来抗金事大，众人无暇。故寻找李至渊之事暂未及行。今李至渊亲来传功，杨崇仁得众门人推荐，习了兴汉一派的高奥武学。自次他弃刀用剑，承了兴汉庄的第八代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