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这个村庄较为偏僻，宋军还未进到此。近年战乱不休，村庄里人口大减，青壮十走了之八九，只剩一些老弱在此凭天而活。萧澜抱着石楚楚窜入村庄，四下一瞅，瞧得有一老妇在家门外的井里取水，便飞身跃过篱笆院，大声唤住那老妇，问其此处有无医士。老村妇见萧澜面部创口狰狞，脸上身上满是血污，以为是白日撞鬼，骇了一跳，竟活生生惊得晕了过去。萧澜无奈，只得费一番工夫把那老村妇弄醒。那老村妇转醒镇静后听萧澜说要找医士，即告诉他庄内有个老医者，平常专给庄内民众瞧病。萧澜知了那老医者的居处，就抱着石楚楚飞奔去了。

他寻到那老医者家院外，推开柴扉，呼喊着迅步行入院子。正在屋中闲歇的一名七旬老者闻声走到屋门旁，见到外头的萧澜，不免吃了一惊。好在这老医者不曾晕倒，只是沙哑的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萧澜哽咽的道：“我老婆伤得厉害，求你救救，我付你重金，感激不尽！”当下老医者把萧澜迎入屋中，略略收拾，着萧澜把已然昏厥的石楚楚放到一张桌上。问了伤情、诊了一阵后，老医者去外面暂避，叫萧澜检视石楚楚的下身。待知她下体流出不少血块，老医者便道：“性命无碍，只是……”萧澜道：“只要性命没事便好，我便安心，老丈你请直言！”

老医者道：“只是此次下腹受伤十分严重，似还滑了一胎，今后只怕再难生育了！”萧澜瞠然道：“什么！她也怀孕了么！”老医者道：“这个老朽不知，却要问你了！”萧澜实不知石楚楚有无怀孕，听得她性命无虞，便放下了悬着的心，向老医者作揖拜谢，并掏出两锭金银奉上。老医者随手把金银搁在一旁，道：“我屋中还有些药，一会儿便去煎熬。你伤得不比她轻，也须赶快治治！”萧澜为避人耳目，来此村庄的路上把蒙眼布与阔刃剑弃了。这老医者虽不清楚他夫妻的身份，也懒得过问。

随即老医者步去后厨煎药，萧澜打了一盆水自行洗涤伤口。他全身除去小伤二十余处，最重的便是脸部这一刀。萧澜对着水一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怔怔不能相信水中此人乃是自己。杨殊这一刀自他鼻梁右侧直划到左边颧骨，中间断了鼻子，创口深可见骨，有如一条血沟，两边皮肉翻卷，瞧上去极其狰狞可怖。萧澜怔视良久，兀自出神。须臾那老医者熬好了药，唤他道：“哎，来喂你老婆喝药！”萧澜回过神，应了一句，走过去自那老医者手里接过药碗，一点一点喂予昏厥的石楚楚喝下。老医者在旁咳嗽了数声后，劝道：“你勿要难过，身处此乱世，命在便够了！”萧澜一想确是，慢慢释然，暗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我与楚楚性命尚在，此足矣！”

喂石楚楚喝完了药汁，萧澜便忍痛把身上的伤口一一洗了。老医者拿了些草药给他敷创，道：“我年纪老迈，采不得药，儿女又走了，只有这些，客人你将就敷了！”萧澜道了声谢，把草药弄烂，敷在身上创口。老医者又搜了些干净的粗布，给他裹伤。萧澜脸部这伤口不好上药，他瞧伤口结痂，就暂不往上敷药，任其如此。屋中没有多余的床铺，老医者忙活毕了，即拿着一锭萧澜给的银子，拄拐外出至庄里的一处邻家，把银子予那家的老妪，叫其收拾几套洁净衣衫、一间干净的床铺，供萧澜夫妻用住。

那老妪家里的儿子儿媳都逃灾去了，空了两间床铺。见得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老妪喜得眉开眼笑，迅速收拾好了衣衫床衾。老医者遂领萧澜去到那老妪家。萧澜抱石楚楚上榻，替她换了身衣裳，盖好被褥。自己脱下血衣、锁子甲，换上净衣，仍把锁子甲穿在外衣里面。抛了染血的污衣后，静坐在床沿吃干粮。那老妪瞧萧澜面上伤口狰狞，很是惊骇，拽着老医者走到一个僻静处细问。老医者含糊以对，只叫其不要多事。萧澜吃了干粮，身心俱疲，便钻入被里歇息。心里打算等石楚楚身体好些后就问路逃回北方。他拥着石楚楚的娇躯，见她美丽的脸颊苍白如死，无一点血色，心中好生心疼，在她额头吻了一口，将她紧紧搂住。

寒风稍止，苍穹铺盖了一层铁褐色的浓云，俨然要有一场大雪落下。黄昏时石楚楚睡醒过来，睁眼即看见了丈夫狰狞的容貌。她喝了一碗汤药，身上的疼痛稍减，但心中却始终难过愧疚。她伸手去摸萧澜的脸颊，手指触到他鼻部的伤口时，倏地使他惊醒。萧澜见是石楚楚在抚摸自己，便问道：“你怎么样了，身子好些么？”石楚楚听他第一句就关心自己，不禁流下泪珠，哽咽的道：“你就知道顾我，我把你累死了，我对不起你……”萧澜一手搂着她肩头，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别哭了！我们命还在，没事！”石楚楚低声泣了一阵后，道：“我今番肚子伤得不轻，怕是以后再不能给你生儿子了……对不住……”萧澜道：“不打紧，便是无儿无女也不打紧，莫难过了，我又不看重那个，你人无事便够了……”他安慰一番，见石楚楚兀自伤心哭泣，微微着恼，叹道：“楚楚你莫哭了，莫让我心烦了！”石楚楚哽咽的“哦”了声，慢慢止了眼泪。

萧澜的手在她背上不住抚摩，道：“楚楚，我如今脸毁了，跟鬼似的难看，你可会嫌我讨厌我？”石楚楚断然道：“不会，决计不会，你不论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嫌你，我一辈子是你的人，永远不离！除非……除非你不要我……”萧澜道：“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个富家娘子，我是残废贱民一个，你是我骗来的宝，若再不要不是犯傻么！”石楚楚闻他说起当年的事，苍白的脸上生出一丝晕红，啐道：“我老了，不好看了，你喜新厌旧，不该要抛了么！”萧澜道：“谁说你不好看，比七八十岁的老婆子要美多了！”石楚楚展颜一笑，在他身上掐了一下，骂道：“死鬼，还有心思拿我开心！”

萧澜咧嘴一笑，忽感脸部一痛，竟是牵扯到了伤口。石楚楚瞧他颧骨上的创口崩裂，渗出了血，惊道：“你脸裂开了！”萧澜把滴下的血水抹了，忍疼道：“无妨无妨，过一会便好！”疼在他身，痛在石楚楚心中。萧澜见她面上又露出伤心凄怨之色，忙道：“亲我一口，亲一口便不疼了！”石楚楚含泪骂了一句“死鬼”，在他唇上吻了一口。之后尽力收泪，道：“对了，这儿是哪，安全不？”萧澜道：“应该安全，但我们须得快些离开逃到南阳去！”石楚楚猜八成是因为自己才在这处停顿，便道：“我没事了，我们这就去南阳吧！”萧澜晓得这村子确有些不安全，早到南阳脱险，也免得完颜盈担忧，道：“那我们这便走！”他迅速爬下床，拿些干粮给石楚楚，道：“我去问问路，片刻便回，你先吃些东西！”

萧澜说完，快步行出这间卧房，在厨下寻到了正做晚饭的老妪。可尚不待他开口询问，蓦地有人声传来，一人朗声道：“此处尚有百姓，快四处查查，看有无金兵来此作孽！”透过一扇小窗向外瞧去，只见暮色下大队头戴范阳帽的宋兵大步行在村庄里。萧澜暗暗凛然，脸色一变。那老妪往窗外瞧了一眼，对萧澜道：“是岳家军来了，不碍事的！”萧澜心念倏转，暗忖现宋军四下盘查，不宜突走，还是待夜里警备稍松再走较妥。这老妪不知道萧澜身份，萧澜恐适得其反，故亦不解释。沉思半晌后，还欲问老妪此地的方位，不料又一个情况教他震惊。却听步履声自堂前传来，一把响亮的嗓音唤道：“有人在否！路过官军，付钱买你家一口香饭充饥！”萧澜大惊失色，那老妪应道：“哎！官爷稍待，这就好了！”

“饭香如此诱人，我饿得耐不得了……”步履声渐近，显是有人正朝这里走来。萧澜心中如飞般转过了几个念头，尚未决断，那步履已行到厨门之外。萧澜不及多想，迅疾一纵，穿过门帘，探手往来人抓去。乃是想擒下此人，以其作质，好求生路。这一招兔起鹘落，既遽且快。门帘外那人不曾防备，立被萧澜拿住左肩。可那人却非泛泛，瞬间一沉左边肩膀，右腿横踢萧澜腰际。萧澜左手作势去挡，不想那人腿到半途，忽然一收，紧接着身子往左一倾，右掌高高挥下，急切萧澜肩颈。后者忙抬左臂去架，那人一掌切他臂上，哼了一声的同时，身子俯前，右肩猛撞在了萧澜胸膛。

这一撞力道不小，两人真气相碰，萧澜身子一晃，抓对方肩膀的五指微松。那人受他反震，身子借力倒旋，萧澜右手待要施出大力，但觉手下一滑，竟让那人趁机脱了他的挟制。那人只觉撞击萧澜的这边肩膀麻木不仁，整条胳膊骤冷骤热，提不起劲道。知道来人厉害，脚下迅速后退，口内叫道：“有贼人！”萧澜疾趋追赶，仍欲擒人。可萧澜不精擒拿招式，内功哪怕深湛，眼下却是不起大用。那人身法矫健，单一条右臂，连挡带躲化去了萧澜一番又一番的攻势。

转眼那人退到堂前，这处的两人立刻执刃迎上。萧澜心中担忧石楚楚，遂打消了擒敌的念头，闪身避开攻至的敌刃，往卧房里纵去。然而正在这刻，陡听石楚楚的声音惊叫道：“夫君……啊……”萧澜闻声大震，倏地掠过门帘穿入卧房里，但见石楚楚被一名宋兵制伏，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萧澜抢前要去救她，那宋兵已先挟着石楚楚退后三尺，喝道：“不许过来！否则我杀了她！”萧澜一怔，脚步生生顿止。这当儿堂前的三个宋军一一追入卧房，萧澜顾虑石楚楚，失神的一霎背部为敌人砍中了一刀，好在给锁子甲挡了。他霍地回身，却听那挟持石楚楚的宋兵喝道：“贼子速速束手就擒，不然我弄死她！”

萧澜闻声一凛，手臂要攻出的招式又顿。石楚楚哭道：“夫君你……”那宋兵见她出声，迅速一手扼她咽喉，将她的话声扼断。萧澜若击敌人，唯恐石楚楚遭殃；若不击敌，岂非待死？两难之间，他蓦地瞧得敌人一刀砍向自己面门，赶紧跳开闪避，退到四五尺外。众宋军见己方抓了对方所顾，便都驻足不攻。之前与萧澜打斗的那人睹状叫道：“你是何方贼人！快快就缚，本将军保你俩性命！”此人虎背熊腰，样貌威武，面上一条刀疤自鼻边延到下颔，俊伟中增添了几分凶煞，乃是岳鹏举麾下的一员悍将杨再兴。

那挟持石楚楚的宋兵瞧萧澜果然投鼠忌器，再次喝道：“贼子快降！不然她必死！”石楚楚之前在房里吃干粮，听得有官军入屋，大是慌乱，不知要不要出去寻找萧澜。那人喊了一声“有贼人”，堂前的几个宋兵便四下搜寻。一人闯入卧房，石楚楚惊慌中欲逃出去寻找萧澜，那宋兵见了，立即出手拿她。石楚楚受伤之下，身子虚弱无力，这宋兵功夫又不低，故两三下就被其擒住。她眼中泪水直流，心知自己又把丈夫拖累了。喉咙为人扼住，呼吸尚难，哪里出得了声？萧澜内心犹豫，不愿石楚楚遭害，可实不甘被敌军俘虏。杨再兴复出言恫吓，要他自行卸脱臂膀投降。萧澜踌躇半晌，别无他法，暗叹一声，双膝跪下，左手把右肩关节卸脱，忍着疼痛道：“我降，你们快放开她！”杨再兴倏地进前四步，一脚踏在萧澜背部，将他踏倒，接着把他左手胳膊下脱，道：“先委屈着！”之后唤手下将萧澜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