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耶律余睹之事不久，金军主力又将南下征宋，完颜宗翰招聚众大将于大同城外的大帅营帐，以议战策。一时包括完颜宗辅、完颜宗弼、完颜昌、完颜宗贤、完颜昊等诸将帅齐至此地。毡帐之外，环卫着一干亲卫。旁边一杆九尾帅纛高高矗立，在长空浓云下飘飞不定。新任左副元帅完颜昌最末一个入帐到来，先皮笑肉不笑的向完颜宗翰作了个礼，见左右诸将帅俱都齐至，便入了自己的座。

他一落坐，完颜宗翰即直入主题的说道：“此次南伐，本帅以为不攻蜀地的好！”众人均是一脸肃容，闻完颜宗翰之言，完颜宗弼、完颜昊互视了一眼；完颜宗贤目光低垂；完颜昌却微微仰头，瞧着帐顶。完颜宗辅问道：“大兄以为如何？”完颜宗翰当下把战策讲了，乃是数月前江南的宋军水将徐文和上司反目，率部叛出宋境，投奔金齐，为刘豫接纳，授以官职。徐文熟通江南驻防，遂献策自海路突击江南，奔袭赵构的行在所绍兴府。完颜宗翰今欲用徐文之策，并言愿举全力促成此战。

那年金军搜山检海，赵构一路逃到海上避难，回来后即在越州驻跸，以“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升越州为绍兴府，定作行在，且以此改了年号。完颜昌待他讲毕，道：“若依大兄之言，何人领兵为妙？”完颜宗翰道：“唯兀术曾南下过，我意让其领兵！”完颜宗弼道：“大兄，非是兀术惧怕，江南潮湿，山多水险，极不利我军交战，更何况此法乃是由海路而行，若是不利，焉能安归？”自那次北归后，完颜宗弼便常常与人诉苦，感叹那年北返之艰辛，今要其再去赴险，岂会愿意？完颜宗辅道：“那年渡江南下，士卒伤亡惨重，兀术险些都回不来，却也未能捕得那康王赵构，我军全不熟江海，由海路去，凶险更甚，且不谈海路顺否，若那赵构又似往年般速速逃了，我军该当如何？”

完颜宗贤亦道：“纵是能破了越州，捕得赵构，南朝也没那么容易亡，文武们还能再立一个官家主上，天下姓赵者多矣，哪里捕得尽？”完颜昊接着道：“今已立齐主，当与之合力，先破川蜀，再顺江往东，乃是全策，若以奇兵袭越州，胜算不大，不宜冒此大险！”完颜宗翰见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等四人都反对奇袭绍兴，度那完颜昌不消说必也是反对。他愠道：“川蜀路险，今两战和尚原失利，损兵折将，却连个门户亦拿不下，取下川蜀，不知要何年何月！那徐文深知南朝防务，刘豫亦在山东打造战船，我军用他之策，袭破越州甚易，届时只要抓住赵构，迫他令各部兵将归顺，则大事可定，此险值得一冒！”

只听完颜昌道：“都元帅大兄，那赵桓父子皆在，怎不让他发个钧旨，去令南朝兵将归顺？如此岂不更易！”完颜宗翰道：“今南朝主上乃是赵构，他二人纵在我手，却无权无势，有何用哉！”完颜昌嗤得笑道：“我军一旦抓了赵构，其不也就如那重昏侯赵桓一般？”赵佶赵桓被金军掳后，被金国封为“昏德公”、“重昏侯”，虽是鄙戏其昏庸无能，但亦体现了这时候的金国朝廷野蛮无礼之极。完颜宗翰拍案怒道：“今南朝贵胄只余他赵构一人，捕了则了，还有谁能掀得风浪！”完颜昌却不惧他发怒，冷笑道：“拥兵武将们随意立个伪者，仍能照做其主上！”

完颜宗翰道：“哪有那般齐心，岂不懂分化！”完颜昌道：“怕是等大兄分化完，我入江南的将士早穷困覆没了！况且南人多诈，反复无常，大兄记得张邦昌否？”完颜宗翰气得霍地站起，一手去按佩剑剑柄。完颜昌也立直了身，手按佩刀。完颜宗辅、完颜宗贤等见他们愈争愈烈，忙跟着起来劝阻。完颜宗翰被完颜宗辅好言劝回了座，气得骂了完颜昌一句“蠢猪”。完颜昌呵呵冷笑，忍气坐下。完颜宗弼沉着脸，摆手道：“大兄倘若执意用那徐文之策，我无异议，只休教我去便是！”此策好坏尽由徐文口说，金军一不识水，二无退路，三不知江南确切之况。且连年征战，金军精锐的塞北部队愈打愈少，替而代之是庸弱的汉族军，战力减弱了不少，完颜宗弼心里自度胜算甚低，故怎都不会答应领军。

完颜宗翰一怔，瞅了完颜宗弼半晌，之后目光视向完颜宗贤，道：“赛里，你可愿领兵南下去袭？”完颜宗贤面露难色，道：“赛里自觉无能，若去则必败，不敢陷我大军，望大兄见谅则个！”曾下过江南的完颜宗弼不去，旁人哪个愿去？上次搜山检海，北返已是不易，完颜宗弼被困黄天荡一月尚不说，那耶律马武还曾为宋军散卒乡兵生擒，乃是千户高延宗拼命率三百人救他出来，才得免难。今完颜宗翰又要令兵将下江南，诸将们自是无人愿去，尽皆反对。

完颜宗辅苦劝道：“大兄，此策极是凶险，还是罢了吧！”完颜昌讽道：“大兄若一意要行此策，可自行领军乘船去袭越州，挞懒愿为都元帅擂鼓助行！”完颜宗翰再次怒拍桌案，斥道：“无用昏猪，随太祖皇帝征战的豪勇哪里去了！大破契丹的豪勇哪里去了！”他气得不禁把桌子一掀，怒火冲冲的大步行出了帅帐。完颜昌目送他出去，冷笑一声：“一世就晓得打仗杀人，蠢蛮驴！”完颜宗弼垂首无言，完颜昊、完颜宗贤二人苦笑。完颜宗辅环顾诸人一眼，摇头一叹。

完颜宗翰去后不久，完颜昌等正要离去，却瞧帐幔忽然为人揭开，一人行入，乃是通数族言语文字，当今朝廷里少有的精擅文墨者完颜希尹。他在大同枢密院任职，属完颜宗翰一党，完颜昌亦不喜他，道：“怎么，谷神你有意领兵南下邪？”完颜希尹瞅了完颜昌一眼，淡淡的道：“都是为大金尽力效忠，挞懒何必处处吐怨，教人心酸！”完颜昌呵呵冷笑，心中想道：“若按我，按斡离不之略，天下早就太平，如今年年征战，皆是你们贪功所致，也有脸自言心酸！”

完颜希尹不再瞧他，转对完颜宗弼、完颜昊道：“兀术、撒离喝，今还须继续往川蜀发兵，可全指望你两人了！”二人均颔首，完颜宗弼道：“自当尽力！”完颜希尹道：“多闻南朝武林高手众多，屡对我军不利，可需自黄龙府调来高手相助？”完颜宗弼道：“多谢谷神哥哥好意，兀术自觉功夫尚可，且军争之事，有他们也无益处，是以无需他们。”完颜希尹道：“如此则罢，将来如有需要，我可将人调来！”长城南有许多江湖门派教帮，塞北自亦有，其中以黄龙府为核心，高手最众。不单有萨满教的高人，还有甚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奇人异士，现其大都为金朝吸纳，成立组建“龙腾会”，由太宗皇帝之子完颜宗磐调派。这些人中虽有得去做朝廷里九五贵胄的护卫，却为金军众将帅所不喜。一者恐其难以驯服，不听军令；二者其属完颜宗磐一党，为太祖一系将帅所忌。

金军诸将帅聚议吵闹，不欢而散之际，萧澜正独自一人在古家酒楼闲坐吃茶听曲。

酒楼内生意兴隆，客人熙攘。那携带长剑，灰白头发的李至渊常爱在此地闲坐，今其就坐于萧澜的六七丈外。萧澜暗瞅了他两眼，便未多在意他。其时饮茶之风兴盛，达官显贵、文人富家多喜此者，宋徽宗赵佶还曾著《大观茶论》传世，详述茶道诸细节。大同不属宋境，多年来也深受宋朝茶道影响，古家酒楼在城里数一数二，茶博士的技艺自是不低，所烹之茶清香幽然，沁心爽脾，消人俗虑。萧澜前些日子偶喝一盅，不禁颇是喜好，故常爱来此饮茶吃点。周边食客们有不少在谈论耶律余睹造反之事，萧澜不觉留神谛听。

“那耶律余睹几年不曾调动，不曾出战，在此一直被完颜希尹他们监视着，早晚必要遭祸，这个契丹人哪，不得信任！”、“这么快便被收拾了，显是宗翰希尹他们设计的！”、“这里官将不都是完颜宗翰的人，耶律余睹能掀出什么浪！”、“我估计啊，好几年前不是有宋人要收买余睹么，我说呀，打那时候起，他便被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盯上了！”、“那个耶律马武，只好女人财帛，金人便喜他，余睹有勇有谋，故不得信。”、“好像他是投靠了完颜宗磐，才被宗翰疑忌的。辽朝宋朝父死子继，如今皇帝拖了两年仍是立了太祖的嫡孙，那宗磐能干休吗！”

“常言道兔死狐泣，这阵子杀了那么多外族将领，恁地叫人心寒哪！”萧澜闻得此言，心中方觉一恻，却忽见一个白色身形行过。萧澜目光盯瞧那人，她虽戴了一块白面纱，仍一眼认出了那人乃是石敏。上次萧澜醉酒，未把她认出，这次见了，哪会放任？他眉头一轩，霍然起身抢前三步，一把抓向她手腕，喝道：“石敏！你往哪里去！”石敏却没被他拿着，她在萧澜手掌离己腕还二寸之时，一拧腰迅疾闪开了一尺，接着回头喝道：“干什么！”

萧澜一招抓空，心下微恼，道：“你这贼妇，我岂白吃了你的耍，走！且随我去见官！”他说完，还要上前去抓她脉门。石敏不待他靠近，已飞快闪至了五尺之外，故作惊惶的叫道：“你想作甚！天理昭昭，奴家可是良家女子，岂可容你来作践！”萧澜又一招落空，尚要再向石敏迫去，蓦地竟听得附近有人道：“蛮子官儿又要来迫害良女了！”两人一番言语举动，当下惹得周边不少人侧目注意。萧澜身着将军大氅，语气凌厉，石敏则话音娇弱。旁人一看便道是有金国官儿在找茬逼害良家娘子。

萧澜心下一凛，左右一瞧，见周边客人的目光都视向自己，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议论纷纷。还几人长身而起，似是要来斗武。他自知不宜再动，遂指着她怒道：“石敏，你个刁妇，少给我装，你在陇安诓我一回，这帐怎么来算！”石敏屈身躲在一副座头后面，道：“大爷，你所说的是何意思？奴家可不识得你，青天白日的，可莫加罪于我哩！”周边之人一时无不斥责萧澜淫邪，替石敏抱不平，只差出来寻他放对了。萧澜恨得牙痒痒，道：“你……你鬼话连篇，你不识得我，你敢说你不识得我？”

石敏一副娇弱之态的道：“官人大爷，奴家有儿有夫，你放过奴家可好？奴家日后定为你上香祈福，求你莫要加罪强迫奴家！”萧澜心下恼恨之极，不止恨她诓骗自己，更莫名的嫉恨她说有儿有夫。他怒火中烧，偏偏眼下奈她不何，忖量若与石敏辩驳，她巧舌如簧，哪辩得赢；若是与她动粗，能不能打过她尚未知，更会惹得四下民众群起来围自己，那李至渊八成也会出手；可若是就此罢休，自己岂不成了欲强抢民女的官儿？他思忖之间，旁边的斥责之语如潮灌耳，“你这狗贼，当自己是皇帝么！西京城里，也容得你放肆！”、“贼厮鸟，你不晓王法么，在此也敢胡为，你动这小娘子一下试试！”、“××的，独眼狗，屁眼大的官，了不起么！”、“这位将军，且罢手了吧，人家小娘子已有夫婿，怎可污了人家，漂亮小姐不远处隔街那家倚翠阁就多得是，将军你大可去那儿……”萧澜的脸色阵青阵红，他踌躇半晌，恨恨的道：“石敏！你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你且等着，我萧澜必与你算清这笔账！”言罢，他咽下愤怒，无视周遭之人鄙夷的眼神，回到自己的座上，举起茶盏，大口大口喝干后，“砰”的把瓷盏重重搁下。

客人们见他服软坐下，站立的也俱都坐回，却是兀自闲言碎语的说道。石敏无声一笑，走到萧澜近处的一副空座坐下，叫来伙计吩咐所需。她瞅了萧澜一眼，萧澜恰亦在瞧她。石敏饱含灵秀妖媚的双眸眯作一线，透出狡黠的笑意。萧澜怒气吁吁，哼了一声，转视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