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词游戏 第十章 同返辉柳

寅时五刻，天色尚黑，桑夫就牵着马候在了城门口，马上是身体依然瘫软的程梧。守门的军士准时过来开了城门，桑夫便牵着马，和几个等着出城的老百姓一起出了城门。程梧唤道：“桑夫，你会骑马吗？”桑夫仰头道：“会，以前常和蕊姐姐去骑马。”说起蕊姐姐，又是一阵哽咽。程梧道：“你骑到前边来，我们现在只能同乘一匹，希望这马儿经受得住。先离开此地再说。”桑夫便站在马头处，摸摸那马儿的脖颈，轻声道：“好马儿，辛苦你了，回家后我给你喂最好的草料吃。”那马儿可不像某些人类中的（向火乞儿），只会趋炎附势，倒是大度得很，来者不拒，当下蹬蹬前蹄，嘶鸣了几声，这请求算是通过了。桑夫蹬着马镫上了马，程梧背着包裹，里面是展鸿剑，将两手环在他腰间，道：“走吧。”桑夫紧了紧缰绳，虽是两人一骑，但桑夫体型纤瘦，马儿还不是太反感，载着二人，向那条延绵无尽的路奔驰而去。另一匹马从城门的阴影中扬蹄而出，马上之人正是顾俏涓，她抬头望望那两人一骑远去的方向，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反手扬鞭，追踪而去。

东雄帮二当家史昭二看见帮主庞雏茂那（死不闭目）的表情之时，震惊之余竟然一阵窃喜。但是为防心中（鬼胎）被他人发觉，表面上还是悲痛欲绝，怒发冲冠，命令手下（枕戈待旦），要与那杀害帮主的凶手决一死战。这里还没有清理完，手下又来报，说发现七名帮中弟子死在城门附近，另外还死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那手下不敢说了，史昭二立时明白那女子是谁了，面上阴云密布，与众弟子到现场一看，果然是容蕊娜。现场一片混乱，能看出当时战况的惨烈，史昭二认出那男子是钱君谦，他身上的刀是本帮弟子之物，难道是本帮弟子追捕容蕊娜，被他遇到，然后因为对东雄帮不满而将所有人包括容蕊娜全部杀死？然后在争斗中被本帮弟子杀死？那个臭小子呢？无论如何，（弃甲曳兵）逃跑不是本帮的作风，这些弟子们还是浴血奋战，直到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发生在同一天的两桩血案震惊了整个安波城，东雄帮（战无不克）的光辉形象顷刻间毁坏殆尽。帮中弟子纷纷传说，那凶手是如何厉害，对付七名帮中弟子（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再厉害还是死在本帮弟子手里。于是那些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弟子被视为本帮的英雄。在（尔虞我诈）的武林中立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史昭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梦寐以求的东雄帮帮主，他好几次从梦里笑醒，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甚至暗中感谢那凶手，做了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当然表面还是给全体东雄帮弟子下了命令，见到顾俏涓就格杀勿论。

程梧和桑夫再次听到东雄帮的消息是从王藻和习智淑的口中。回到辉柳村后，程梧用了三天三夜才将毒解去，对外就说自己生了病，病好之后，依然是那个（述而不作），诲人不倦的夫子，桑夫也在众生的欢迎中成为村塾的一名学生，平时就住在程梧那个小小的家里。经历一场同生共死，程梧对桑夫分外关照，家里因为有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而显得温暖和青春了许多。这天课后，大家纷纷离去，王藻和习智淑留下来，程梧上课时就觉得他们不对劲，笑嘻嘻地分外高兴。桑夫习惯在课后继续多学一会，王藻和习智淑使了个眼色，向程梧围过来，互相看看，欲言又止。

程梧道：“有什么要说的吗？”王藻笑道：“先生，您知道吗，淑弟这两天高兴坏了，从她来到辉柳村以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口中的“淑弟”果然眉梢眼角都蕴着喜气，抿着嘴，微微一笑，道：“看你说的，哪有，我以前和大家一起听先生讲课，也是很开心的呀。”程梧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与我同乐同乐，如何？”王藻推了推表妹：“你说！”习智淑吁了口气，笑吟吟地说道：“先生，前些日子我向您说的，那个强占我家祖宅的东雄帮，出了大事了！”程梧故作惊讶：“啊？什么大事？”习智淑道：“那个姓庞的帮主，在新婚之夜被新娘杀了！”程梧本来以为她要说七个东雄帮弟子被杀之事，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当然表面得装一装，然而现在听到的却是庞雏茂被新娘杀了！他的新娘不是顾俏涓吗？程梧登时目瞪口呆。

习智淑看先生如被雷击的表情，心里想也许先生是文弱之人，被这些杀人命案吓到了。正嗫嚅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程梧突然伸手抓住她手臂，语气焦急：“那新娘呢？新娘怎么样了？”旁边的王藻被先生的意外之举惊得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两只牢牢抓着习智淑的手，不由叫道：“先生！”程梧一怔，习智淑不知所措，腾地红了脸，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程梧立时明白自己一时心急，居然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尴尬地收回手来，王藻马上道：“先生，您问那帮主的新娘，淑弟也不知道，人们传说那新娘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安波城的百姓都很感激她，为安波城除了一害，可惜的是，马上又有一个叫姓史的坏蛋当上了帮主，这东雄帮怎么都不懂得（举贤任能），弄得民怨（沸腾），以后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有啊，我发现，这些江湖门派的头头，不管换多少，都改不了那种（专横跋扈）的德行，先生，您说对不对？”程梧此刻心乱如麻，无意识地点头应道：“对，对……”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向顾俏涓那边去了。

当晚，桑夫将饭菜端上桌时，程梧还在看着展鸿剑发呆。桑夫轻唤道：“先生，吃饭了。”自从桑夫来到这个家，就主动承担了每天做饭的任务，（人不可貌相），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居然有一手很不错的烹饪手艺，能将青菜豆腐都做得回味无穷。可是，此刻先生显然没有胃口，桑夫就在旁边静静地等着，先生不动筷子，他是绝不会动的。程梧忽然道：“你知道‘（犯上作乱）’这个词的出处吗？”桑夫想了想，恭恭敬敬答道：“出自《论语》学而篇，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程梧点头道：“什么意思？”桑夫道：“孝顺父母，顺从兄长，而喜好触犯上层统治者，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不喜好触犯上层统治者，而喜好造反的人是没有的。君子专心致力于根本的事务，根本建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也就有了。孝顺父母、顺从兄长，这就是仁的根本啊！”程梧叹道：“可惜我现在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长，想做个安分守己的仁人，真是不容易啊。”看着桌上的饭菜，强作欢笑，招呼桑夫：“来，我们吃饭！”桑夫吃着饭，心里却想着先生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在江湖和村塾中（浸润）了多年的男人，好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饭后，桑夫将碗筷收拾下去，从水缸里舀水，猛然看见缸里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正是那个被自己一刀杀死的钱君谦，他狰狞地朝自己扑来……桑夫“砰”地扔掉水瓢，大惊失色，仓惶向屋外逃去，正碰上程梧，一把揪住，道：“你怎么了？这么惊慌？”桑夫喘着气，指着屋里的水缸，结结巴巴道：“他……他……那个死人……”程梧一怔，满心狐疑，走到水缸边向缸里看了看，水清如镜，只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哪有什么死人。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向桑夫招手道：“你过来！”桑夫惊魂未定，连连摇头：“我不过去……”程梧无奈地将他拉过去，指着水缸道：“你看清楚了，缸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桑夫强忍着恐惧，迟疑了半晌，才探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异样呀。他定下神来想一想，才吁了口气：“刚才是我看花眼了。就是啊，他已经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白白吓了我一大跳。”

程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是不是这些天都想着那件事，所以出现了这种幻象？”桑夫点头道：“是，我从没这么心慌过，每天夜里一闭眼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想起那些人，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先生，您说这是不是一种病？”程梧心里已有了几分把握，道：“这是一种暂时的反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用担心，照常生活就是了。”桑夫将信将疑地应道：“那就好。”

深夜，程梧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一个人（念念有词），分外凄凉。程梧起身披衣下床，走到外间，桑夫的床铺就搭在那里，只听这孩子轻轻念着：“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程梧知道此诗是南唐后主李煜为大周后娥皇所作的悼亡诗，（一倡三叹），动人心弦，从桑夫口中吟出，更是令人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