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百七十三章 婺州虞氏

第二百七十三章婺州虞氏

其实，杨子萱的问题正戳中了荀芷宁的痛处，这个问题当年她便不知道答案，如今，马昭扬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她更是不清楚究竟该向谁去寻求这个谜底。

回想起当年，听雨阁中，碧绿的亭台楼阁里，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相映成辉。她喜欢穿白衣，一身轻纱覆于身，显得清新淡雅，飘飘如仙。他说过，他觉着这么打扮的师姐最是漂亮，所以，这么多年了，即便他不在身旁，她亦是这么一番装束。

她总觉着，将来有一天，那道淡蓝色的身影能再度出现在听雨阁的门前，轻轻地唤她一声“师姐”。那时候的他，可能已经蓄了胡须，看上去，也不再是当年的玉面君子，但她依旧对他一往情深，而他也如浪子回头般，在外漂泊多年后，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知道，他喜欢穿淡蓝色的衣服，因为，那和他手中的冰璧寒剑很是相配。如今，那把剑已经断了，但那终归是他的习惯，所以，她觉着，那不会变，就如她习惯了穿白衣一样。

望着窗外的大雨磅礴，由线成帘，由帘成面，复又化作满眼白色的水雾。这种感觉很缥缈，让人难以看透，隐约间，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那人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衣裳，正是当年殁在点苍山清碧溪的那人的模样。

这样的幻觉荀芷宁早就见过很多次了，如今她已经习以为常。淡淡地展颜一笑，身影倏忽消散，她知道，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早已折断，如今他再度现身，又怎么还会拿着它？

微微晃了晃脑袋，荀芷宁轻轻地抚了抚杨子萱的头发，开口说道：“萱儿，若是真想让云儿知道你的心意，那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杨子萱跟了一句，一抹红晕攀上脸颊，这样的话，怎好让她一个女孩子说出口？

荀芷宁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若是真说了，云儿想来会被吓傻的吧！呵呵……”

荀芷宁其实并没有在笑萧奕云，也没有在笑杨子萱，她在笑一个一直藏在她心里的人。她总觉着，当年，若是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人一定会呆呆傻傻地愣上半天，然后慌乱地逃跑。即便他是玉面君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遇到事情波澜不惊，但若让他碰上了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感情，想来，定然也会手足无措吧！

“还是……不要了吧……”杨子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让他知道那份心意，其实一直都是她的愿望。可是，她也很害怕，害怕只要这么一说，他便会扭头就走。她曾经问过萧奕云，他是不是很怕她，萧奕云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也说不清楚究竟怕是不怕。所以她不知道，倘若她真的直言不讳，他会不会因此对自己避而不见。如今他们之间虽然不能那般亲|密，但也是相见无碍，相谈甚欢，能每天和他见面，又能一起说说话，这也总好过老死不相往来。

荀芷宁听罢，微微地点了点头：“嗯，为师知道了。”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她很了解这种心情，这就和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沉默了片刻，荀芷宁松开自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杨子萱的肩膀：“为师去做饭了，萱儿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说罢，她便起身向听雨阁外走去，此时风声已尽，雨声已小，雨水再度化作丝线于空中交错编织，最终，融入红泥，化为尘土。

……

婺州，始建于隋开皇十三年，由金华郡所改，治所乃是东阳江畔的金华县，以巫术占卜而闻名的婺州虞氏，便坐落于此间。

与一般的世家不同，婺州虞氏所经营的产业非是丝绸布料，亦非油盐粮食，他们一家所有的吃穿用度皆来自于一处地方，那便是以他们所擅长的巫术占卜为营生的巫术屋，风雨楼。

和苏州步氏一样，作为一个规模较大的巫术世家，一处巫术屋显然是难以满足整个家族的开销。所以，身为婺州虞氏唯一的经济来源，风雨楼自是遍布了江南，乃至于整个大唐。而其中，最为有名的一处风雨楼，便是由婺州虞氏的嫡脉所掌控的歌山风雨楼。

说来也是奇怪，婺州虞氏的根基尽在金华县，然而，虞家最为有名的一处风雨楼，却坐落于金华县以东一百二十多里的歌山。翻开大唐的山川地理图便能发现，在歌山的附近，其实还有一座大城，乃是东阳县。而婺州虞氏的根基，之所以没有落在离歌山较近的东阳县，却是由于许多历史上的原因。

婺州虞氏曾经居住在东阳和金华两县中间的义乌县，他们乃是三国时期，吴国名臣虞翻的后代。虞翻对于经学颇有造诣，尤其精通《易》学，故而，身为其后代的一支，婺州虞氏一直都对六爻八卦，命理术数等占卜奇术颇为擅长。

当时，婺州虞氏的手中掌握着占算命理的本事，由于其屡算屡准，从无失误，故而，历朝历代的当政者，都对其极为倚重。但常言道：“天机不行泄露，泄露则阳寿损。”所以，即便婺州虞氏的地位显赫，家用颇丰，可他们的人丁一直不怎么旺盛，甚至有很多精通占卜算命的卜师，还未及而立之年，便纷纷殒命。

于是，在南陈天嘉三年之时，婺州虞氏的家主为了改变自己家族的现状，便踏上了寻访名山大川，以求逆天改命征程。

说起来，这位家主的运气也是好，他的征程还没有怎么开始，他便通过金华山上的一次奇遇，找到了改变家族命运的办法。

传闻言，当年这位家主一入金华山，还没有开始访仙问贤，便陷入了一片浓郁的迷雾当中。他在这片迷雾中连走了三天三夜，却依旧没有走出来，而他身上所带的干粮，也渐渐地消耗殆尽。

便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狐狸。那是一只通体白色的狐狸，它被一根从中折断的树干压|在底下，其后背已然被压得凹陷了进去，浑身上下也是鲜血淋淋，眼看便要活不成了。这么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对于当时饥肠辘辘的他来说，乃是一个天赐的生机。于是，他便打算一刀结果了它，再将它剥皮割肉，烤来填饱肚子。

然而，就在那位虞氏家主举着刀想要走近那条狐狸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恍惚间，他忽然觉着，那被压|在树干底下的东西，并不是一只白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是一位生得极其一般，甚至有些丑陋的女子，她一袭白衣穿在身，后背上已然被渗出的鲜血洇湿，她蓬头垢面，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看起来，也是一副将死的模样。

那位虞氏家主不敢动刀，毕竟，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位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饶是她生得丑陋无比，一眼看上去，就和妖怪没什么两样，但他依旧不忍下手。

可是，就在这个当口，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涌上心头，当他再度望向那女子的时候，她复又变回了一只濒临死亡的白狐。

于是，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杀之取肉，还是该搬开那树干，将她从中解救出来。但不论他怎么做，不论此物究竟是一只狐狸，还是一个人，她都可能免不了死亡的命运。

怀揣着这么一个想法，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可是，就在那柄刀将要落在那人脖子上的时候，他忽然停手了。因为，隐隐约约间，他似是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救救我”。

这个声音很诡异，当他静下心来听的时候，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只要他将手中的刀一紧，它又会在倏忽间传入他的耳中。

故而，循环往复了数次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这树干从那条狐狸的身上搬开。也便是这么一个有些莫名的善举，让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逆天改命之法。

原来，那被树干压|在底下的，并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而是一位修炼得道的狐仙。这些迷雾，她受伤的场景，以及她那丑陋的容颜，皆是她用法术所创造的幻像，目的便是为了考验这位虞氏家主的心性，而他在如此境地下的表现，也正合了她的意。

于是，这位狐仙便顺理成章地收他为徒，传授了他很多巫术，并为婺州虞氏一族指点迷津，提出了一个改变他们命运的办法——迁家。而迁家的目的地，便在如今婺州虞氏的根基所在，婺州金华县。

金华县，得名于“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竟爽”。从金华县俯视，可见双溪一泻，盈盈众水相会于此。其北有尖峰，曾供黄帝铸鼎；其南山逶迤，成鼎湖以飞升。从青乌术的角度来讲，金华有山有水，汇集天地之精华，乃是一处风水绝佳的宝地。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婺州虞氏因为窥探天机而折损的阳寿，则可在此间所汇集的天地之气的滋养下，渐渐地被补充回来。

除此之外，那位狐仙还建议婺州虞家，在四面环山的地方，兴建一处专门占卜天命，谋算机宜的阁楼，用以阻碍他们窥探天机的事实上达天听，从而防止他们折损过多的阳寿。而他们所建的第一处阁楼，便是地处歌山的风雨楼。

歌山虽然以山为名，但事实上，却是一处四面环山的峡谷，其四周围落着络夏山、戏台山、仰瓦山和老鸦山，乃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闭塞之地。

歌山峡谷中草木茂盛，常年为迷雾环绕，而赫赫有名的歌山风雨楼，便坐落在这片迷雾当中。

如今，武陵山正处于大雨滂沱之中，而歌山虽与之相距甚远，但许是因为巧合，亦或是命中注定，此时此刻，这个远在婺州的峡谷，也正在经受着一片疾风骤雨的洗礼。

大雨之下，整个歌山峡谷显得雾气磅礴，放眼望去，四山之间，一片灰白将目之所及的地方尽数覆盖，而那历史上的第一栋风雨楼，更是不知坐落于此间何处。

骤雨当中，一阵“嗒嗒嗒”的声音传来，听在耳里，很像是在大雨之中赶路的行人。

忽然，那个声音停了，透过迷雾，定睛看去，隐约间，但见得一道黑色的身影停在了一栋通体褐色的阁楼面前。那楼四四方方，看起来并不很高，由于其被云雾缭绕，一打眼瞧上去，根本无法分辨它究竟共有几层。

看到此楼出现在面前，那道黑色的身影快步走上前去，颇有了礼貌地轻叩了几下这栋阁楼的大门。

雨声“哗哗”，风声“呼呼”，半晌过去之后，阁楼的大门处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道黑色身影依旧驻足而立，而那扇大门也没有丝毫将要打开的迹象。

又过了数息，“咔”的一声响起，阁楼上紧闭的大门像是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所牵引，向旁边挪动了一点，刚好留下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黑衣人见状，面上一喜，抬脚便顺着那缝隙，进入了阁楼当中。

“你家楼主可在？”一入楼阁，那黑衣人也未见到谁，开口便问了如此一句。

昏暗的烛火下，一片珠帘中走出了一位身材佝偻的老人，他满脸皱纹，表情平淡，看起来，就像是历经了世间的沧桑变幻，不论面对什么样的风浪，他都会显得波澜不惊。

“在！不过……”那驼背的老人应了一声后，复又显得有些迟疑。

“在就好，在就好！”那黑衣人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兴奋。

那驼背的老人看见他如此表情，微微在心中想了一会儿，方才提出了一个建议：“楼主如今正在占算别的事情，客人你若是急于求个结果，亦可找其他的卜师。”

“不妨事，不妨事！”那黑衣人连连摇头，笑着说道，“此番乃是为了家里的一单大生意，还是找楼主占算比较稳妥。”

那名驼背的老人闻言，稍稍蹙了一下眉毛：“如今楼主所算之事消耗可大可小，老朽亦是不知，在算完了此事后，楼主还能否再为客人卜上一卦。”

“这样啊……”那黑衣人一听此话，不禁有些泄了气，他沉默了半晌，眼睛轻轻一转，复又落回到了那名驼背老人的身上，“嗯……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虞楼主有如此消耗？”

那驼背的老人听罢，抬眼看了那黑衣人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此事老朽也不知道，只不过，楼主他上了顶层。”

“顶层？”那黑衣人闻言，不禁有些发愣。他只不过是一个生意人，虽然他经常来到风雨楼中占算买卖的吉凶，但他对占卜之术的分类以及优劣，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熟悉的，恐怕便是他经常能见到的掐指神算了。

“嗯，顶层！”说话间，那驼背的老人抬起头来，望向了厅中一角的楼梯。

“这占算的难易，还和楼层有关吗？”那黑衣人微微蹙了一下眉毛，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占卜之术不同耳！”那驼背的老人简洁地回答道。

“难道说……在这世上，还有许多不同种类的算命之法？”那黑衣人听罢，不禁有些好奇了起来。

驼背老人闻言，淡淡一笑道：“这是自然！”

那黑衣人听罢，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那我便在此间等等吧，若是能算最好，若是不能……”话至于此，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唉，那我也只能明日再来了。”

那驼背的老人听到他如此言语，暗暗地在心中思忖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方才退回到了珠帘之后。

那黑衣人见状，不禁有些急切地问了一句：“敢问驼老，可否……”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那驼背的老人便开了口：“不可，楼主占算之时，不容有一丝外界的干扰。”

“这样啊……”那黑衣人也知道，倘若事实如此，真的派驼老去顶层相问，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

听出了那人语气中的失望，驼老踌躇了一会儿，方才出言道：“我可以在顶层的楼下等待楼主，倘若他还有余力的话，我便能够在第一时间下来通知你。”

“如此……有劳了！”那黑衣人一听，冲着驼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就不再言语了。

驼老冲他点了点头，便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也不知跨越了几层，驼老穿过了一段极其狭窄的长廊，最终，停在了一道回旋向上的楼梯旁。

望着几缕微弱的烛光从楼梯口处洒落而下，驼老很清楚，此时此刻，那位楼主一定还在占算的过程当中。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楼梯口处的烛光忽然一亮，驼老知道，那位楼主定是已经将那件事情给算完了。

“楼……”

驼老话中的一个字还未说完，楼上便传来了一道犹如玉石碰撞般的声音：“驼老，有客人了？”

驼老一听，拱手一礼道：“是的楼主！”

“知道要算什么吗？”

“听客人说……是生意，一单大生意。”

“哦？生意？呵呵……”一阵轻微的笑声响起，回旋的楼梯上发出了一串“吱呀吱呀”的声音，一个人缓步从楼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