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樱桃 第九章 艳阳

刘河并不是个能够刻意伪装自己的人，但每天从单位大门出入时，还是要刻意对自己雕饰一番，昂头、挺胸、面部略带笑容，像一股蓄足动能势能的水从大门口流进流出。

大门处很容易遇到领导，遇到那些可以决定你一生命运的人，必须要中规中矩。在你尚未深沉的时候，可以做出深沉的样子，当然会有些人说你是假正经，请不要在乎这些，在大单位里，人前人后都有人说你，而且假正经的人很多，从概率上说，这些人更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因此，不妨在外衣的外面再披上一件外衣。

刚分配到财务科的丛爽，仗着年轻漂亮，一天之内也要故意出入单位的大门若干次，有时还要长久立于门口，像单位一道瑰丽的风景。

夏日里，衣裙对身体的涂抹是与阳光一起完成的，阳光同样完成了对草树青枝绿叶的涂抹，浓墨重彩、泄光泼墨地涂，而这个涂抹对于女孩要小心得多，精致得多，阳光伴着衣裙的色彩渗入女孩的身体，那皮肤艳了、彩了，流情流蜜，让人看了就有想咬一口的感觉。

严格地说，丛爽的行为已经触犯了企业的规则，这个社会确有太多让她展示自己的地方，站在这里，难免有种站街女一样地招摇，这是一个工作场所，是无时无刻不进行着权力游戏的地方。鸟都注意到这个地方的严肃，青春的鸟也会站街女一样地站在枝头，但没有一只鸟曾在此栖棲、站立。

看那神态她已经将此处当成自家的庭院，她几乎是信步闲庭，旁若无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具备的特权自然高贵于鸟，她来了，花一样地怒放在这里，难道此刻是一种破坏吗？她并没有刻意地去破坏什么，挑战什么，是太阳请她来的，你管得着吗？

她的面部是骄傲的，身上洋溢而出的除了美丽，还有其他难言的灼人心骨的东西，当她的周身完全沐浴到阳光之中，刘河感到她简直就是太阳的一部分，是太阳的灵魂在地上的投影，她的时髦的衣着和灿烂的表情，给这个略显沉闷、灰色调的企业增添了几多活力。

刘河的目光第一次与丛爽相遇，就感到内心受到了一次撞击，觉得她的身影里有一种强烈的色彩，认真地看过去，这种色彩不仅是从她衣着发出的，更是从眼神，表情，从一个精灵般的精神世界里发出的，就像红红的火发端于红灼的碳，那一瞬间，他们对视了两秒钟。那次对视仿佛让他的内心燃烧起来，让他的精神世界赤红一片。于是，有事没事，刘河也要往单位大门口处去，希望能够看到那个人，看到那团火在眼前闪烁。

他的身份是随时可以出现在厂大门口的，一个后勤财务科长是不能一直坐在办公室的，有时没事都应该在厂区，在厂大门口走一走，看一看。厂大门是一个大企业的咽喉处，这里能看到许多东西，熙来攘往，为名为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表情，每辆车都有身姿和面孔，要能分析和综合，一旦你会看会想，将一个大企业的全部风景放到手心里去把玩，那就不得了了，它所涉及的凌乱复杂，不免让你共情于百慕大上的一个船长以及非洲某国总统。当然站在这里，还会获得另外一种福利，进进出出的人们，不时地与他点头，打招呼，人们恭恭敬敬，毕恭毕敬，这也是必要的，显现他刘河在这个厂坚定沉着的存在，存在感是干出来的，也是站出来的。所以，如果是站在这里，就要稳稳地站在这里，站成一根桩子。在一个巨大暴露的空间里，男人是不能随便站着的，很多人犯了这样的错误，让自己随意暴露在众人前，站无站相，在那样的状态下，他们甚至没有一条狗所表现出的生动灵动，一只猫那样的警觉机智，站着站着就有一些东西从他们的身上坍塌，另一些东西朝下滴漏。男人站在这里，要站成一棵树，一个直立的茅，一个窗户，一个太阳。

这样说来，此时男人的展示要比一个风情盛放的女孩更多。

站在这里远观近瞧，迎来送往，这个厂区，这个大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这个后勤财务科长有关，这进出的车辆，车况如何，从轮胎到油料，都要仔细地打量，还有这些花花草草，兴衰荣枯，都要日日检查。化肥厂里有花花草草吗？有的，甚至因为近水楼台，它们要比外面的花草茂盛、娇艳，以一种难于想像的生命力对抗对冲着粗砺污浊。

他这个科长是管花钱的，这个厂子所花的每一分钱都要从他这个科长的口袋里掏出来。钱就是一种化肥，它是从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机器生产出来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化肥厂，它们的产品是化肥一样的钞票。金钱有着化肥的全部特征和本质，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化肥的使用要埋入地里，而金钱，这个招摇的化学肥料，人们将它浇灌到面孔，眼睛里、嘴巴上，浇灌到女人漂亮的胸部，浇灌到正门前厅，餐桌宴席，当然会有一种刺鼻的味道。该死的钞票，就不能向杀人犯那样的作出伪装，隐藏真身，变换嘴脸，脱尽傲气匪气，像个君子，像深山兰竹一样弥散着清高芬芳的味道？

后勤财务科长就是管花钱的科长，这种向外掏钱的感觉奇好，要有一道闸门，否则肯定就成了败家子。但又不能太抠门，轻重缓急要拿捏得很准确。每张钞票都有一张不同的面孔，这些面孔是亲切的、势利的、友善的、凶恶的、人头马面、千人千面，后勤财务科长必须认识这些面孔，心领神会、言传意会，当然，只要你紧紧抓住钞票即化肥这一本质，就能提纲挈领，忙而不乱。

爱情遵循另外一种规则，爱是在一个广漠的空间里营造植被和森林，爱的基本方式应该是温文尔雅，当刘河第一眼看到丛爽时，就像看到一棵树，看到风动的叶片对阳光的搅拌，以及树的摇曳中的最纯净的呼吸。

爱起源于一种呼吸，爱让这种呼吸仓促而紧迫，爱最先从人的肺部进入人体，一如风没入森林，爱的鼓动让整个森林喧闹起来，让人在瞬间变得广阔。

可他的心扑扑乱跳起来，一个男人应该像刚受招安的土匪那样去完成一切，然而在丛爽面前，他每每感到胸闷气短，面红耳赤。他也曾告诫自己，你应该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让她看到你，看到你的眼神，看到你身上红红火火的东西。他是她的科长，他可以像叶厂长那样随时将一个员工叫到自己办公室里来，可以直接地打量她问候她关心她，但对于这个刚刚到手的科长一如对这个美人，都有一种尚未焐热，似有也无的感觉，这两样东西来的都太突然，在这之前，他是厂团委书记兼叶厂长的司机，是叶厂长赏识了他，培养了他。

走上科长的位置才知道人与人的区别，权力的周围陈放了许多东西，密密匝匝的，水泄不通，而眼下，他所想要的就这一个女孩，离她这样的近，他可以一把将她拉进权力的帷幕里来，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能让人说这第一把火就烧到一个女人身上。

现在他们好像不期而遇，一起站到单位的大门口，站在这个地方，你几乎能够感受到一个巨大企业肺部和心脏的力量，而他们将要进行的对视，一如炭火的燃烧，仿佛会灼痛很多人，也会灼痛自己。会吗？会的，在这个大企业里，一个人灼伤另一个人，一个眼神灼伤另一个眼神是经常的事情。

车模一样的丛爽或许站得累了渴了，要回到工作岗位上歇一歇，喝口水。

刘河也来到她的办公室，眼睛飞速地瞟了一眼她的胸口，她穿的不是职业工装，而是前胸微露的连衣裙。

“丛爽，你能不能换一种衣服？”

“我穿这件裙子不好看吗？”

“可你在工作。”

“工作与美有冲突吗？”

“有啊？你这个岗位，底下都是压力管道，仿佛巨大的水流，形成挤压碰撞，你还没看到过管道的爆烈，流体愤怒的喷涌，这里从来就不会风轻云淡，你手指的碰触处聚焦着巨大的能量，你的手下是一扇阀门，阀门的管理是不能交给一个花枝招展的人的，会惹祸的，惹出巨大的祸端，在阀门的端口处，管理者要随时扑上去作一场肉搏。”

刘河仿佛要脱下她的战袍，相当于让她投降缴械，何等残酷。

“科长，太夸张了，我仅仅是个出纳而已，哼哼哼哼哼。”丛爽摇头摆尾嗲嗲地说。

这“哼哼”声放到猪声上粗俗不堪，但从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孩嘴里发出来，立刻让人骨软肉酥。

再严格的领导也敌不过这样的娇态，刘河只能落败而去。

刘河估计得没错，每一个来报销的人，他们的目光不是停留在飞动的钞票上，而是直钩钩地盯在她的微露地酥胸上，那里鲜嫩润泽得如此纯粹，一如金钱能够直接地改变些什么，那里你只要偷看一眼，就迅速地改变你灵魂深处的东西，因为这样，每次丛爽在清点完钞票后都不直接递到这些人的手里，而是轻轻一扔扔到台面上，仿佛是将他们出窍的魂儿零头碎脑地给扔了回去。

这一天的时间迅速地过去，临下班前，刘河又走过来，帮她作了一次盘点。

不好，短了二十元钱。

“弄不好你这里成为整个单位的下水道，许多人会冲你而来，这是人性，你除了细心，还要严格，严格你会吗？你应该会的。你要能够训练出你的职业敏感性，并由此去判断万事万物，迅速地从岗位上成熟起来。”

“科长，这二十元钱我自己垫上。”

“算啦，你刚工作，工资还没领到了，这二十块钱我付了。”刘河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垫上。

“你刚工作，二十元的错误不算什么，不过你也该多少感受到这个岗位职责重大，今后还是要再细心一些。”

丛爽感激地点点头。

结束的一天让丛爽好开心，因为她顺利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完成了工作，而且那短少的二十元钱根本不是多找给别人，而是自己故意藏起来的。这样做是极其危险的，上纲上线地说，这就是一种贪污，是偷鸡摸狗的行为。她藏匿这二十元钱时也是提心吊胆，几次都从口袋里掏出来。她当然不会在乎这二十元钱，她这样做就是要测试一下刘科长，看看她对自己怎么样。结果刘科长不仅没有批评她，还帮她垫上这二十元钱，这也意味着，如果她在单位发生更大的问题，刘科长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扛着。

在学校，她是被人宠坏的骄傲公主，她一直担心，来到这个大企业，能否还会延续过去的那种江湖地位。这个年龄的女孩，总得弄出一些小动静，林黛玉进入大观园，之所以以那样的悲剧收场，是因为动静弄得不够大，只会使小性子，不会搞大动作，成为一个完全的被动者和受虐者。

而秋桃也几乎成了林黛玉了，家庭变故让她神不守舍，活得像个受气包，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后退，在沉没，不能指望她在前面披荆斩棘了，只能是自己披挂上阵，冲锋陷阵了。

现在看来，并不需要刀光剑影，你只要推倒一堵墙就可以了，显然今天的测试证明了一切，她轻轻一用力，就将那堵墙推倒了，她的眼前顿时开阔了许多。

毕竟这不是容易推倒的墙，掌管后勤财务的后勤科长，在一个单位基本上是处于权力核心地位，满清皇帝都是将户部尚书留给三姑六舅，好在刘河没有那样的肥头大耳，四周都有对他点头哈腰的人，但他还保留着谦谦君子风度，不时的有电话向他请示，低眉顺眼的拿着单子请他签字，金钱、权力，这些金砖银砖让这堵墙显得如此厚实，但今天她丛爽用二十元的小动作就将这堵墙给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