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群演在雨夜死去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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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琳说，孙班，这是我掌握的情况。你还想知道什么吗？我说，谢谢老同学，帮我解开这么多谜团。如琳说，孙班，现在，问题来了。我问，什么问题？如琳说，方宵手机关机，我联系不上他了。我问，多长时间了？如琳说，大概六天，快一礼拜了。我问，还有其他联系方式吗？如琳说，手机、短信、微信、QQ、邮箱，全试过了。我怀疑，方宵是不是另找一处地方，与我和方程一家，与我们的世界永久诀别了。我说，不会吧，如琳，不会的。这样，我去西藏，帮你找找他。如琳说，真的？那好，我等你消息。

我拨通吴天清手机说，我们有必要去一趟西藏了。吴天清说，西藏？为什么？我说，我打听到方宵，他人在西藏。吴天清说，孙老师，您定时间，我与您一起去。我说，冬季，青藏高原空气含氧量最低。小吴，你没问题吧？

当我与吴天清在火车上重逢，吴天清说，孙老师，方宵这个谜，不会无解吧。我说，小吴，既然登上这列火车，哪怕走到天边，我们也要找到他……四十多小时的旅程，我与吴天清为沿途风光迷醉惊叹之余，反复讨论进藏之后的路线。

火车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火车站——那曲站短暂停车。我与吴天清下车，远眺皑皑雪山茫茫草原，在“海拔4513米”站牌前留影。返回车厢，火车启动。吴天清说，孙老师，最新消息。我问，什么消息？吴天清划拉着手机，说，主办方宣布“无记名小说大赛”无效。

我看到“易道”网、作家一士和“谔”文学网联合声明：“媒体、作家、作者、读者、网友们，对不起！由于大赛组织不严密，存在明显疏漏之处，带来难以克服的问题，导致无法改正的错误。我们宣布，首届无记名小说大赛结果无效，取消所有作品的排名，取消所有评定的奖次，全力弥补所有参赛作家的损失。大赛将择机重启……”

绵亘的雪山像穿着白袍的圣哲，在车窗外安详地后退，又从容地迎面而来。吴天清说，这个方宵，到底演的哪一出？离终点站还有一小时车程，我们决定，哪怕方宵已经披上喇嘛的红袍，也要查问清楚他的罪责。我们二人作了分工，我负责问话，吴天清负责录音、拍照和摄像，必要时，立即打电话报警。我们反复斟酌，拟定了十八条问话提纲。

诸神的天宇多高，西藏就有多高；人间的信仰多高，拉萨就有多高。不到西藏，不知天宇之高；不到拉萨，不知信仰之高。在拉萨火车站下车，我与吴天清便一同走进了信仰的殿堂。

当晚，我们住进“启示之迹”旅店。第二天一早，在旅店前打车，听说我们要去夏珠林寺，一个小伙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是贡嘎的夏珠林吗？是就跟我走！上车，小伙子说，扎西德勒！你们来西藏，第一站去夏珠林，这是为什么？我说，去找一个朋友。小伙子说，我叫贡布，家就在夏珠林附近，那儿离贡嘎机场不远。

贡布向我们讲述了夏珠林寺的由来。寺庙供奉着吉祥天母，坐化于一千年前，圆寂时只有十二岁。传说她小时候遇到传习佛教的尊者，就把所有财物贡献出来。父母怀疑她中了邪，对她施以毒打，她仍坚持供养僧人，因此激怒了村民，将她投河，见她漂浮河面而不死，村民以为妖孽，又拖进山洞杀害。后来，村民悔悟，原来她是吉祥天母，为护持西藏佛教而作的示现，于是建寺供养少女的肉身至今。贡布说，文革中，吉祥天母曾和铜铁佛像混放，导致颈部关节受损，差点被遗弃。今天，吉祥天母千年肉身像，头发与指甲还在生长。

车辆沿江疾驰。贡布说，这是雅鲁藏布江。但见江面开阔，江流平和。岸边白雪尚未融尽，林木披着雾凇，秀雅皎洁。车行约两小时，贡布指着一个山峰说，那就是夏珠林！我们看到高高山顶，一座寺庙殿塔错落，如老僧禅定。

在山下、江边，贡布停车。我问贡布，可以请你带我们去旺堆家吗？贡布说，你们去旺堆家干什么？我说，去找朋友啊。贡布问，你朋友叫什么？我说，方宵，或者叫芳梅晴啸。贡布说，他死了。你的朋友，他死了。吴天清说，什么？贡布说，旺堆是我的父亲。你们一上车，我就闻到你们要寻找方宵的气息。你们的朋友方宵——没有什么芳梅晴啸——我家的房客，他，死了。这几天，父亲正与喇嘛商量，怎么安葬他。

夜晚，旺堆家。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旺堆说了一大段藏语。贡布说，父亲说的是，方宵是被转山的村民带回来的。方宵曾跟父亲说起，要去高海拔的山上禅修，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也许那天没了氧气，方宵发生严重的高山反应，停止了呼吸。第三天，转山的村民发现方宵尸体，就带到了夏珠林。我说，现在可以去看他吗？贡布说，父亲说天晚，今天就不要去了。你们放心，寺庙中有喇嘛为他诵经祈福。

第二天上午，贡布领我们上山。沿盘山路而上，散淡的积雪远近可见，折射细碎如银的阳光，令人目眩神驰。一只苍鹰舒展巨翼，在碧蓝如洗的天宇刻画出动态的剪影，高据山巅的夏珠林寺更显恢宏大度。山风奔突，白塔庄严，寺内阒静无声，氤氲着梵香和酥油的香气。一个看不清年龄的喇嘛迎面走来，贡布与他打了声招呼。来到一处偏殿，贡布推开右侧一间小屋，我们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平躺在暗红的禅榻上，面目苍白沉静，如沉缅于幽冥之境。

吴天清近前观看，轻声说，是他，方宵。我立刻拨打方程的手机。他挂断，回了条短信：正在开会，稍后回复。我又拨打如琳的手机，说，如琳，方宵走了！

如同被众神注视，我们盘桓于佛殿、灵塔、回廊之间，勾留于佛像、壁画、经卷之侧，宛若置身于遥远的传说之中。通过僧人的眼神示意，我们看到吉祥天母肉身像呈度母坐姿，眼睛微睁，慈祥悲悯，仿佛看遍了千年红尘，正准备小憩。我从喇嘛手中，接过一盏黄铜小碗，吴天清拎起小壶，缓缓加满酥油。我们为方宵点亮一盏酥油灯，汇入万盏酥油灯之间，那红莲花般的光芒，久久温暖我们的眼眸。

走出夏珠林，雅鲁藏布江明澈如镜，山下公路盘曲如带。不远处的机场上，飞机如锡箔纸折叠的鸟儿，一只只盘旋飞起，一只只往复降落。清寂，一如轰响的天籁；静穆，一如磅礴的时光。此时的我如果注视从前的我，一定恍如隔世。

在旺堆家，我与吴天清收拾方宵遗物，发现手机断电关机。床边一个小小的码尼堆，由数十枚卵石垒成。一个褐色双肩包，包内一个黑色笔记本。笔记本用去近半，每页散漫地写着若干词语。经过梳理，词语共一百多个，其中五个词语频繁出现，分别为：迷失，罪恶，流放，救赎，新生。纸页间突然飘落一纸条，字小如蚁。举到灯下仔细辨认，看清那是一张银行转账回执单。付款人方宵，收款人燕老师，转账金额十万元。

打开方宵的笔记本电脑，桌面可见“芳梅晴啸”文件夹，内含两个子文件夹，分别是“剧本”“小说”。我们不仅看到“桑丘”曾恢复的那些，还有多个陌生文件夹和文件，既有“青梅：楚天霜月”“青梅：杠店的杠”，又有“芳梅晴啸：钟声”，还有“乱码”等文档。吴天清耸动着肩膀说，孙老师，我明白了，“芳梅晴啸”四个字，除了梅字没变，芳即是方，晴即是青，啸即是宵。我抑制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晚上，方程和如琳飞抵贡嘎机场，贡布前往接机。半小时后，我接到如琳的电话说，孙班，方程一下飞机就头昏呕吐，我们与师傅商量，先直接去医院了。临近午夜，贡布才回来。贡布说，你们的朋友被高反吓坏了。我告诉他们，到我家，服几粒红景天，喝几杯酥油茶，高反就没了。他们不信，坚持在医院。男的正在输液，女的也吸上了氧气，看来今夜，他们不离开医院了。

翌日，在拉萨西山殡仪馆，我们目送方宵的尸体推进焚化间。方程面色苍白，神情凝重，对我说，我和如琳商量好了，暂时就把他寄存在这里。我们回去就告诉爸妈，方宵找到他最爱的地方，安心写作了。

我们与方程夫妇同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同车驶过天安门广场，驶过长安街。一路看到车流滚滚，人潮如浪，风筝高飞。在预订的酒店前，方程夫妇与我和吴天清握手告别。方程分别对我们说了三个词：对不起，谢谢，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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