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群演在雨夜死去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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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通方程的电话，他一定非常意外，意外得有些惶恐。方程问，老孙？你是孙宾宾孙老师？我说，方导，很久不见，难得你还记得我。没错，我是孙宾宾，谢谢你还惦记我。方程说，孙老师，不好意思，我在综艺节目录制现场，请长话短说。我说，那就长话短说。请问你的弟弟方宵，现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方程说，孙老师，不瞒你说，方宵太不争气，我还真不知他在哪儿。节目就要录制了，我要关机了，抽空打给你。如果你很急，就请打给如琳。

方程的太太如琳，有方程“御用女主角”之称。她是我的中戏同学，那时我是表演戏一班之长。我打通如琳的电话。如琳说，孙班，《楚天霜月》播出后，方宵就不满足于做剧务，开始迷上了编剧。才一年时间，他就完成了一部电视剧本。孙班，你知道吧？就是那部《钟声》。最初，方宵把剧本拿给方程，方程根本不信，方宵哪有这把刷子？方程连封面都没看。当时我正好空档，就拿起翻了翻。这一翻可把我惊到了，没想到，剧本写得那么好。不过，就是内容太敏感，会得罪大半个演艺圈。我对方宵说，剧本不错，但是，可不能实名啊。方宵问，嫂子，为什么？我说，你写的是演艺圈的事。那个大幕你给揭了，你成了英雄，可你挡了多少人发财的道儿啊！你可不要小瞧他们，有的在圈内权势熏天，有的在圈外手眼通天。他们会放过你吗？方宵说，嫂子，请放心，我本来就没署任何名字。如果署名，就署芳梅晴啸。芳草的芳，梅花的梅，晴天的晴，狂风呼啸的啸——这是我的笔名。谢谢嫂子提醒，我真的就不实名了。

如琳说，就这样，我把《钟声》署上作者“芳梅晴啸”，拿给方程看，说是朋友的弟弟写的，请他指点。方程接连看了几夜，竟然没舍得放手。方程对我说，剧本写得太好了，拍了肯定火。我太喜欢它，但是我可不能拍，免得惹祸上身、麻烦缠身。我表扬方程说，我的大导演，你是越成熟越滑头啊！方程说，这么好的本子，不拍太可惜了。刚好，一周前参加一个活动，认识了一个青年导演，还问我有没有本子推荐。方程翻出一张名片说，就是他，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二杠子”。据说他老爸是正部级副部长。他不怕事，敢出头，而且从来不缺投资方。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顺水人情！告诉你朋友的弟弟，就说我把剧本交给“二杠子”了。我说，好！

我问如琳，后来呢？

如琳说，头一部戏就大热，方宵被冲昏头脑，整个人魔怔了。我问，怎么个魔怔法？如琳说，方宵竟然迷上写作，竟然迷上写小说，竟然声称立下志向、绝不回头！我劝他，剧本来钱快，虽然写起来辛苦，但有你哥罩着，努力往往会有收获。写小说，能有啥出路？

方程更见不得方宵变成废人。方程对方宵说，写小说，能当饭吃？曹雪芹伟大吧，忍饥受冻写《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书没成，泪尽而死，人死了，书也禁了。如果不是被和珅偶然发现，如果和珅不是乾隆的宠臣，《红楼梦》就可能因为被禁失传，世上哪还有曹雪芹？再说国外的一个作家吧，爱尔兰小说家弗兰·奥布莱恩——这是笔名，原名还真的就想不起来——以两部小说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二十世纪以来百部最佳英文小说”。这人牛不牛？没谁敢不服吧？这么牛的他，却多年贫病交加，直到1966年突发心脏病，死于愚人节，他都没能看到自己的代表作《第三个警察》出版。告诉你都不敢相信，这本小说1940年成稿，一直没能出版，他不得不转向以写专栏为生，小说整整搁置二十七年，在作者去世一年后才见天日。奥布莱恩引起关注，还是进入新世纪以后，才与乔伊斯、贝克特并称“爱尔兰现代文学三杰”。你看看，写小说的，悲不悲哀？悲不悲摧？悲不悲剧？

如琳说，后来，老爷子老太太也明确反对。一家人苦口婆心劝他，方宵偏不听。老爷子下令，任方宵自便，任何人不得给他资助。没成想，经济制裁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把方宵推到另一条路上。

我问，什么路？如琳说，方宵认为，我们这一家，所有人都市侩、渺小、庸俗。这样的环境只会扼杀他的才华，腐蚀他的青春。方宵说，他必须离开这里，寻找适于创作的环境。方宵决心已定，十只牛也拉不回头。老爷子老太太气得直跺脚。方宵一出走，就换了手机号，只有我偶尔与他联系，时不时转些钱给他。

我问，方宵找到写作的地方了吗？如琳说，我基本上每星期和他通话。说来，方宵出走半年多了。早些时候，他先后去了贵州、云南、四川、甘肃、青海等地。在山川间游走，方宵每到一处，短则停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今年九月，方宵告诉我，他来到了西藏。他说走进西藏，宛如走在大地母亲血脉的源头。他说走进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才知道什么是神圣，才明白藏民为什么朝圣，才相信灵魂为什么要有皈依。又过一段时间，方宵告诉我，他终于找到离他心灵最接近的地方，决定停止漂泊，安心写作。方宵说，他落脚在贡嘎县，离夏珠林寺较近的一个无名村落，出门可见辽阔的雅鲁藏布江。一个叫旺堆的藏民为他提供了一间房子。

我问，方宵在那儿怎么生活？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问题过于浅薄。所好，如琳的理解与我不同。如琳说，方宵告诉我，那是个不足十户人家的村落。方宵每天晨起后沿江漫步，上午前往寺庙读经听经、与僧人聊天，午后开始写作直到深夜。

听如琳这么说，我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宵仿佛正在离我远去。如琳说，孙班，方宵分享给我好多照片，真的好美，美得荡气回肠。我转给你看。

收到那些照片，我一张张打开并放大。我看到山巅之上的寺庙，看到山下澄澈的江流，看到江畔小小的村落。我看到五色经幡招展，大地上响起诵经的声音。我看到夕阳西下，牦牛如同朴拙的智者，静立无声。我看到天幕低垂，一个追逐神话、梦想和信仰的男子，一个回首不堪、忏悔罪责、寻求救赎的男子，在灿烂的晚霞下打开电脑。他手指轻轻地点击，光标所经之处，格桑花圣洁开放，灿若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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