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群演在雨夜死去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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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冬至节气，忽焉已至。一年中太阳高度最低的这天正午，我收到吴天清一条微信：孙老师，方宵出现了！我：他在哪里？吴天清：在一个写作比赛上。接着，我收到他发来的一个网址。打开网页，我看到那是由“易道”网、知名作家一士和“谔”文学网联合主办的“首届无记名小说大赛”，终评作品排行榜，第一名《乱码》，作者一栏赫然写着——芳梅晴啸！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具魅力的大赛。它最显著的特点是“无记名”！面向全球公开征集华语小说，经过海选、初筛，选定一百零八篇作品入围；再经过第一第二第三轮评选，选定三十六篇作品进入终评。在终评委票决出一至十名作品前，所有参赛作品均不署作者实名、笔名、网名等，只有编号。人们既关注著名作家、知名小说家的排名，更关注哪些无名作者如旭日般喷薄而出。

媒体纷纷转载这个获奖名单。相比较于落在其后的名家，媒体更青睐“芳梅晴啸”这个新秀。吊诡的是，各路神通广大的记者苦苦搜寻，除了扒出芳梅晴啸曾是电视剧《钟声》和编剧，对其姓名、性别、年龄、民族、居住地等一无所知。他们纷纷向主办方咨询，“易道”网统一答复：“媒体、作家、作者、记者、读者、网友们，我们对芳梅晴啸了解不多，正多渠道与TA联系。一旦有新进展，会第一时间公布。根据大赛启事，颁奖典礼一周后举行并网络直播。我们将邀请前十名作家、评委和部分参赛者莅临现场。”

这消息如九宵龙吟，把我们从幻灭之井中唤起。我对吴天清说，方宵自己跳出来，咱俩不必踏破铁鞋了！相信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那些无缝不钻的记者，那些无所不能的网友，会为我们提供完美的答案。我们静候颁奖典礼吧。我听到手机那端，传来吴天清的吟诵：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说《乱码》在线阅读量即将突破三十万，我成为第二十九万八千九百七十二名读者。这是一篇令人眼花缭乱的中篇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文中的“我”有时是写小说的我，有时是看电视的我，有时是听新闻的我，有时是梦境中的我，有时是看不见的我。“我”在小说中的角色，也不停转换。比如其中一章，某一段“我”是被冤枉的老师，另一段“我”成了冤枉老师的女学生；另外一章，某一节“我”是体罚女童的父亲，后来一节“我”是被父母体罚至死的女童；还有一章，“我”最初是交钱给哥哥的妹妹，后来却成了将妹妹告上法庭的哥哥；再有一章，“我”首先是因不满离婚，租车撞死行人的男子，其后“我”是宣判我死刑的法官，最后“我”是对我执行死刑的行刑者；还有另外一章，“我”不仅是被枪下留人的死囚，还是调查“我”被误判死刑事件的记者，“我”既是被“我”调查承认十九年前对“我”草草判处死刑的法官，“我”还是侦查杀人案件却弄丢重要卷宗的公安……

小说结尾，作者写道：“当我完成以上文字，因为心情起伏，文件保存出错，只有一堆乱码。”

小说后面的跟贴三十多页近四千条。有细心网友大胆推测，《乱码》的素材来自2016年6月某日的新闻。有网友则称，要读懂小说，必先了解新闻。看到有的网友果真贴出与小说关联的多条新闻，一众网友兴奋不已，不懈搜索，把不知从何而得的新闻，一条一条贴了上来。我粗略统计，这些新闻近二百条。几乎每条新闻，都有网友言之凿凿，将其对应到《乱码》的某一章、某一节，或某一段、某一句，甚至某个词。阅读那些评论那些新闻，我不觉手痒，也搜索当日新闻，通过比对小说内容，选出五条，注册“胜乐金刚”网名，跟贴发布。

新闻一，“五十年前被诬陷强奸，为翻供他奔走一生。”1966年，二十四岁的中学老师汪某某被社工队带走，称其多次强奸猥亵女学生，二百字判决书不谈何时强奸如何强奸，即判汪劳改十年。1976年为了平反，汪给两个“被强奸”女学生写信，学生向他道歉，称当时年轻，被逼迫后因为害怕按了手印，现在愿意去法庭力证老师清白。当地中院称已收到申诉，如符合条件将重新审理。

新闻二，“体罚女儿致死，女儿昏迷不救先送儿子上学。”因十二岁女儿偷超市一包零食，一对夫妇对其采取反捆手脚、袜子塞嘴巴、冷水浇淋等方式体罚。女儿昏迷后，他们不是马上送医抢救，而是先送儿子上学，终致女儿死亡。

新闻三，“女官员收五百万遭亲妹举报，姐反把妹告上法庭。”公务员何某，与妹妹签订协议，收取500万元劳务费，找主管领导疏通关系，为妹妹的房地产公司办理一块建设用地手续。两年过去，地块仍禁止开发。妹妹通过在当地信访局任领导的大姐，向何某索退劳务费，何某拒不还钱，称钱用于疏通关系被领导花完。妹妹索退未果，公开举报何某受贿，何某以涉嫌诈骗将妹妹告上法庭。

新闻四，“不满离婚，租车撞行人致七死十五伤。”林某夫妇感情不和，妻子提起离婚诉讼。法院定下审理日期。林某心生不满，在开庭前一天，驾驶租来的车撞击行人，造成七人死亡（其中四人未成年），十五人受伤。林某被判处死刑并执行。

新闻五，“山西死囚被枪下留人，十九年后法官承认证据不足，案卷可能丢失。”针对一起“枪决被紧急中止，山西死囚含冤十九年”事件，记者展开调查，询问一审法官，法官称案件证据并不完整，找不到任何客观证据可证明死囚杀人，甚至不能证明死囚曾到过案发现场。知情者称，当案子送到市检察院，发现公安弄丢案卷，证据无法补充。省检察院后来复查此案，终因案卷未能调回而搁置。

发贴完成，我仿佛看到自己还在小说《乱码》的字里行间游移。我久久未关闭页面，点上一支烟，静候自己慢慢走出。这是我坠楼以来抽的第一支烟——烟是“益群”牌，烟盒呈金紫色，来自不久前的一场喜宴。烟入心肺，呛得我一阵猛咳，咳出遍地灵魂的碎片。

网络直播“无记名小说大赛”颁奖典礼，人们翘首以待，加之《乱码》作者扑朔迷离，更添悬疑色彩。有网友臆测，第一名作者迟迟不出现不公开，是否说明评审过程存在暗箱操作？有网友直指，第一名干败多位名家，也许《乱码》系抄袭或仿冒之作。作者担心劣迹败露，刻意隐藏起来。还有网友怀疑作家一士，化名芳梅晴啸，串通评委，借机扬名，牟取不菲奖金……网络舆论激起万钧雷霆。作家一士率先站出自证清白说，作为联合主办者，本人并未参赛。接着，大赛第三名作者、西部一著名作家称，第一名作者成谜，显示赛制很不严肃，等同于和稀泥，他宣布抵制颁奖典礼并退出大赛。随之，大赛第七名、曾获西方某小说大奖的女作家宣布，呼应第三名，如果第一名作者不在典礼上现身，她将现场宣布退赛，收回著作权。

当晚，在万众瞩目中，颁奖典礼并未在预定时间直播。三十分钟后，“易道”网与“谔”文学网发布通告：首届“无记名小说大赛”颁奖典礼正隆重举办，因技术故障，暂停网络直播。

直播未播的颁奖典礼，换来铺天盖地的质疑和痛骂。我与吴天清虽未开骂，却在当晚的通话中，表露出以头抢地的痛惜。失望再次降临，绝望更加迫近。我对吴天清说，只剩最后一招了，“死马当活马医”，不得已而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