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七十章 张溥的故事——抉择

温首辅不是卖药的，他也不会无证行医，不过他很乐意治愈与复社之间的症结，主动向复社表达善意便是最好的药方。

至于如何表达善意则大有讲究。国人讲究中庸之道，适可而止，做事既不能太含蓄，也不能太奔放：太含蓄往往不能申诚达信，甚至让人产生误解；也不能太过奔放，太过奔放会让人看轻甚至是吓退对方，碰上不知自身斤两的对手还会蹬鼻子上脸。特别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完全没必要一味恩宠，太过抬举了反而是给人压力，雷霆雨露皆是恩典，胡萝卜加大棒才是最佳组合。比如温首辅不可能跟张溥去拜把子义结金兰，更不可能收张溥为义子，这样做太掉价太露骨太跌份，不上档次为人不齿，更会吓倒张溥的。

温首辅是个雅人，相信张溥也是个雅人，大家都爱玩、也习惯玩琵琶遮面的那一套，半露半掩，曲径通幽，心领神会，点到为止。有身份有档次的人玩的都是这么个调调，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给你个眼波自个去领会什么意思。

温首辅采取一个非常巧妙的举动：上任后不久，他安排派自己的亲弟弟向复社递交了入社申请书。

许多基层人士对温首辅的做法感到费解。

一是作为首辅的弟弟，没必要硬挤学习——当官这条路，更没必要通过加入一个民间组织来提高学习成绩，随便干点什么都能混的风生水起。宰相门人七品官，宰相的弟弟则是三品起步，完全可以找朝廷搞搞工程、铺路架桥修衙盖庙；也可以帮助追求上进而进谒无门的地方官员调调工作；还可帮豪商大贾实现与朝廷官员的高端对接，实在没本事了也可做做朝廷把持的独门生意，随便折腾折腾便可财源广进先富起来。

二是复社的名声不怎么好，当时已经有不少“张溥利用复社来把持朝政”的风言风语，和张溥这帮人搅和在一起可能影响官声。这些风言风语温首辅早就听过——不排除有些还是温首辅自己放出来的，放出的目的自然不是要收拾复社——复社还不配当对手，只是他用来打击周首辅的工具。温首辅为了清誉应该与复社划清界线。

三是复社是周延儒的自留地，是周首辅的敌人。温首辅应该打击报复斩草除根，预备数量充足、款式新颖的小鞋和大帽子给复社诸生。

温首辅为什么会以德报怨？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说他是个实在人、厚道人，而张溥等复社高层则认为，温首辅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的标配是大事不糊涂，大事有静气，一举一动含阴阳生克，一词一句言出法随。如果我们认为大人物出了昏招，那一定是我们的眼光和智慧达不到。温首辅派他弟弟加入复社，有人说他大度宽容，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有人说他圆滑无原则，其实他只是表明自己对复社的态度：既往不咎，合作共赢，共创未来，你好他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作为一根熟透的官场油条，温首辅心里非常清楚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利益的冲突与相通，你死我活是最后的选择，拉拢联合是最佳途径，纠结于历史恩仇而忽略现实利益是傻缺，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没有人嫌自己的朋友多人脉广路子宽，要想坐稳位子必须尽可能处理好与所有大势力的关系。

泰山不厌土壤，河海不择细流，能与如日中天的的复社化敌为友然后纳入麾下，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

前面说过，这无关格局，只关利益，温总是个做大事的人，利益面前自然会将个人恩怨情仇放在一边，甚至受点委屈也没什么，若有必要了也可以降上一级与复社诸生平辈论交，你称我大哥我称你侄子，你称我大人我称你兄弟，只要你不惧攀龙附凤趋炎附势，我便乐意不计前嫌礼贤下士。

温首辅放下了架子，给足了复社面子，铺好了路子，伸出双手，敞开怀抱，满满诚意，真心拳拳，就看复社的抉择了。

此时的张溥在干什么？他正在银牙咬着手绢可劲地纠结。

在温首辅上台之初，张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撅好了腚等着挨毒打，同时刀出鞘箭上弦子弹上膛，准备拼个鱼死网破，死也要恶心温首辅一把或滋温首辅一脸血。

没想到温首辅没有第一时间表态，更没有动刀子，而是奇奇怪怪地对复社无视了。

好些时候，不表态本身是一种明确态度，不做什么其实也是做了很多。复社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没去主动与新首辅接洽便足以表明了他们对温首辅强烈的警惕与敌意；温首辅什么也没说也没做，显然是在给复社思考的时间和投诚的机会。

温首辅的有意无视给了复社空前的压力。温首辅的官太大了，大到不需施压复社便喘不过气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温首辅付出了态度与真情，复社必须加N倍偿还，真敢赖帐试试。

于无声处听惊雷，山雨欲来风满楼，谁也知道复社若不能拿出配合态度，温首辅迟早会翻脸，只是不知道温首辅会忍到什么时候，会从哪里下手。随时时间的推移，这种压力越来越大。

其实自从首辅换人，复社内部便开始讨论下一步发展方向，开始时高声小声讨论，很快讨论公开化。

伟人说过：“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复社也一样分成了三大派，每派又分为偏左偏右和中庸，排列组合下来形成了多种意见，有老陈持重的，有满不在乎的，有极端激烈的，有躺平摆烂的，各种态度应有尽有，大家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众人的出发点也不一样，有一片公心的，有表现智慧的，有表演才艺的，有展示道德的，还有没什么目的只是图嘴痛快的，不一而论。

总之大家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完全可以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与大家的畅所欲言相反，一向妙语连珠指点江山的张溥沉默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管众人的噪门多高，大主意得他拿，因为他是复社的负责人。

什么是负责人？关键时刻得拿得出手，得负得起责任。

但这份责任太重了，不仅是他个人的前途命运，他必须对这个全国最大的社团负责。他的一念之差可能让复社走上巅峰，也可能让复社万劫不复，搞不好会血流成河。

张溥是聪明人，大家没想到时他已经想到了，大家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而就在大家叽叽喳喳、复社急需拿出态度时，张溥却沉默了，且一直沉默。

大家都很着急，官场上没有中间派，要么做朋友，要么做敌人，不支持便是反对，沉默也是反对。反对温首辅没关系，你得吱个声，便是要大家赴死也得提前写个遗嘱是不，这装聋作哑算什么回事。有些脾气不好的已经有了暴揍张溥的冲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装糊涂、玩深沉、玩暧昧。

不是张溥想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更不是玩若即既离、欲拒还迎的那一套，官场斗争不允许骑墙。张溥之所以沉默，纯粹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弄，CPU都快烧了也无法准确预判各种做法的最终结果，今生头一次感到智商不够用，不是装不够用，是真不够用。

无奈之下，张溥只好且行且珍惜，拖一天算一天，面子上能过去便不翻脸，小车不倒继续推。

然而，温总理没耐心跟他们一群小孩纸玩下去，他用一纸入社申请打破了双方暂时的平静。表面上是申请，实际上是施压，也可以理解最后通谍：面子我给足了，耐心也快用光了，该你们亮底牌了。合作或敌对尽快选一个，如果你不愿意上餐桌，我可就要让你上菜单了。

复社没法装糊涂，温总已经挑明，不答话不表态与明确表示要和温首辅对着干一个结果。

留给复社的时间不多了，复社骤然紧张了起来，路线之争更加激烈。

有人认为温首辅虚怀若谷，宰相肚里能撑船，不禁有些佩服甚至感激涕零，既然对方已主动示爱，咱也不必扭扭捏捏，不烦投桃报李投怀送抱，顺风行船顺坡下驴，主动投靠宣誓效忠，双向奔赴正当其时。

有人认为复社是姓周还是温无所谓，背后的老板是首辅大人就行，给谁打工不是打，背靠大树好乘凉。少谈些主义多讲些实惠，复社发展做大、社员生活幸福才是关键。接受了温首辅的招安如在朝廷中打下了新桩基，背靠大树，谁都不怵。

有人认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想太多了，冲温首辅的面子也得收小温入社便可，即便小温是一坨粑粑又如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小温可以深交，当成同志用起来，如无法相处，敬而远之供起来，亲疏随意，远近由我，何必庸人自扰。

有人认为既然复社不是温首辅的对手，不如本着“打不过便加入”的原则，合二为一，利益捆绑，打蛇顺棍上，将来复社可以对着帝国一切势力大喊：“谁敢打我俩！”

有人认为当初周延儒在台上时复社诸生使劲往上贴、最大的愿意是拜义父，周延儒刚下台便与他的敌人穿一条裤子，这是见利忘义、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周延儒那里尸骨未寒——不对，是官场生命还未完全结束，这里就改换门庭，吃相太难看，让人民群众怎么想。若是复社几个人背叛还说的过去，整个组织背叛会让人笑死人的，这哪是什么复社，改名“叛社”得了。

还有人认为，这些年来复社一直矮化、丑化、妖魔化温体仁，温体仁撒旦化身、恶魔现世的形象已深入人心，贴上了坏人标签，打上了反派烙印，终极大BOSS。现在忽然之间让大家依附这么一个恶魔，感情上的坎过不去，强行转向会翻车的。

更多的人则是认为，复社最强的支撑力量是道德，在利益与道德面前必须永远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大是大非面前必须立场坚定，宁折不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为了利益可以出卖原则吗？理想信念还要吗？抛弃了道德的复社还是复社吗？连德云社这样的搞笑社团都知道把“德”放在首位，真要投靠了温首辅，以后复社这个名字也不用玩什么跟张溥的“溥”字接近的谐音梗，直接更名“缺德社”得了。

这是义利之争，各有道理，各有利弊，没有对错，无非是视角不同，结论不同。

人心散了，队伍难带了，张溥这里进退维谷，进退失据，面对起社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急需一双慧眼和超人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