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五卷 风暴 第十二章 书中藏金

两个协调的力量，

可以分十个人的力量。

——赫哲族谚语

牛尔撒和麦里燕千方百计地省吃俭用养育儿女。

牛尔撒听说西南庄子有一所汉人私学，决定送易卜拉欣到私学去读书。他希望易卜拉欣多学一些学问，超过上一辈人的本事，不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人，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做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官。

他模仿村庄里汉人按照排辈分起名字的做法，给易卜拉欣取了一个气势非凡的官名叫作牛占原。他又给其他几个儿子分别取名叫作牛占祥、牛占川和牛占海。

牛尔撒带着易卜拉欣步行3、4里路来到西南庄子，找到私学的先生，请求他收下易卜拉欣。

私学先生对牛尔撒的行为感到有些好奇，不解地问道：“你花钱送尕娃上学，按理说我收银子教书就市了。但是，我还是想打听一下，回回人家和撒尔塔人家都不愿意让尕娃念书识字，你阿门者要这么热心呢？”

牛尔撒诚恳地回答道：“我就是想让我的尕娃以后有点出息。”

从此以后，易卜拉欣每天背着麦里燕用各色碎布缀成的书包，神情自豪地走出尕阴屲，来到西南庄子的私学读书。他是私学中唯一一个撒尔塔人家的孩子。

一天下午，易卜拉欣放学归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地里，一边蹲在地里帮父亲干活，一边认真地询问父亲道：“阿达，西南庄子的尕娃今天说，我们撒尔塔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到底是不是啊？”

牛尔撒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是的。听老人们传说，我们的祖先是几百年前从西域迁移过来的。”

易卜拉欣显然不喜欢这个答案。他把小嘴巴撅得老高，思谋了半天，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默默地拔着地里的杂草。

有一次，易卜拉欣和小伙伴相约攀登尕阴屲西边最高的那座山梁，体会一下“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觉。他们奋力爬上平时在眼中最高的山梁，却发现前面的山梁更加高大。于是，他们又继续攀爬下更高的山峰，结果又发现下一座山峰更加高耸。他们为了爬上最高的山梁折腾了很长时间。小腿肚子又酸又胀。头上冒着大汗。

他们实在跑不动了，呆呆地坐在山梁上，遥望远方连绵不断的黄土山峦。

牛占祥用小手指着东方的一座高山，问易卜拉欣道：“阿哥，那是一座什么山呀？”

易卜拉欣回答道：“那是凤凰山。我给你们背诵一首描写凤凰山的古诗吧。”

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好着呢。”

易卜拉欣精神抖擞地站起来，面朝东方的凤凰山，大声地背诵道：

东城指顾凤凰巅，

凤去山名不记年。

周室鸣歧归圣化，

汉时棂凤自人传。

德裹狂接犹歌圣，

毛美超宗谁认贤。

舜日仪庭今又是，

西陲遥颂四灵篇。

小伙伴们听完后纷纷发问道：“易卜拉欣，你念的是阿门个诗呀？我们都听不明白。你给我们说一说撒！”

易卜拉欣耐心地告诉小伙伴们：

“这首诗描写的是凤凰山的景色。南方国的时候，一个名叫刘承学的鲁州举人游览河州的山川，高兴之余写下赞颂河州的凤林八景诗。这是其中的一首。

“凤凰山坐落在大夏河和牛津河的东岸。从阿娄池山梁上往下看凤凰山，它就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头向东。尾巴朝西。巨大的翅膀夹在交沟、毛沟和牙沟之间。色彩斑斓的地貌就像是凤凰的美丽羽毛。

“这首诗的意思是，我站在河州的城头上指点城东的凤凰山巅，讲述凤凰的故事。周朝的时候，凤凰曾经落在歧山。汉朝的时候，美丽的凤凰光顾过这里。狂氏和毛氏这样的俊才也曾欢欣鼓舞。舜、尧这样的盛世如今再现，依然歌颂麒麟、凤凰、乌龟和巨龙这些象征太平盛世的灵物。”

小伙伴们敬慕地看着易卜拉欣，赞叹道：“你懂的东西可真多啊！”

易卜拉欣自豪地说道：“大家如果都到学堂里读书，就能知道很多事情。歌颂凤凰山最著名的诗要算王竑写的《凤凰山》。”

小伙伴们嚷嚷道：“你再给我们念一念撒。”

易卜拉欣点点头，饱含深情地吟诵道：

十年不见凤凰山，

如今承恩暂得还。

快睹朝阳丹凤翥，

争如出岫白云闲。

河源来自昆仑境，

地势遥连积石关。

寄语吾乡钟秀者，

好临绝顶共跻攀。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由于皇帝的恩德我又回到家乡，看见多年未见的凤凰山，快来看啊，火红的丹凤迎着朝阳腾空而起，在白云的衬托下更加多彩多姿。黄河来自巍峨的昆仑山，地势连着雄壮的积石关，家乡优秀的人才快快来吧，让我们共同攀上壮丽的山顶。”

小伙伴们聚精会神地聆听易卜拉欣动人的讲述，沐浴在夕阳的万道金光中，仿佛置身于诗人描绘的美丽景色中。他们痴迷地眺望着位于东南方向一马平川上的河州城，遐想着大山外面那个神秘莫测的人世间。

冬天不上学的日子里，易卜拉欣跟着父亲一起到远处的荒塬上放羊。

羊儿低头吃着地面上残留的草茎，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喜鹊和家雀不时从身旁掠过，丢下一阵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易卜拉欣和父亲坐在阳面的山坡上，一边晒着温暖的太阳，一边唱起了悠扬的“花儿”：

一买了鞭子二买了马，

三买了梅花的镫了。

一想了大大二想了妈，

三想了连心的肉了。

“花儿”在山谷之间一轮一轮地回荡着。对面山坡上随即传来和唱的歌声：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大了。

走在半路上哭下了，

想起个你说下的话了。

大西北的老百姓大多性格内敛含蓄，把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埋藏在心中。因为不好向别人诉说和发泄，他们在面对蓝天、白云、山川、花草的时候，把一堆的心事编成“花儿”吟唱出来，唱给大自然，唱给虚拟的对象，抒发内心的情感，驱散孤单和寂寞。

如果有人听到远处传来的“花儿”歌声，而且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不管互相是否认识，都会接着前者歌中的内容，即兴发挥，进行唱和。一唱一和连续不断地串联下去，大山平川到处都响起了幽怨哀伤、满怀思恋和赞美幸福的“花儿”歌声。

这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

麦里燕担心易卜拉欣外出上学冻着，从箱子里翻出几块大布头，特意为儿子缝制了一件防寒衣。

在易卜拉欣的记忆中，多年来自己一直穿的都是用阿达的旧衣改小的衣服，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如今看到一套全新的行头，他欣喜万分，高兴得小嘴巴都合不拢。

麦里燕帮助他穿上黑布挂面的羊皮长袄，在腰间系上用羊毛编织的腰带，再在腰带上挂了一把精致的小刀，穿上填充干草末用来保暖的粗牛皮鞋，把易卜拉欣打扮成一个英俊撒尔塔的少年。

春风吹散了冬日的寒冷，吹醒了冰封的大地。

牛尔撒一家人迎来了在尕阴屲定居后的第一个春天。他和麦里燕、易卜拉欣早早地田地收拾好，学习村民种上庄稼和各种蔬菜。

尕阴屲的土质比较干燥，特别适合种植易成活、产量大的洋芋。这里出产的洋芋不仅个头大，而且肉质沙绵，口感舒适。洋芋既可以当做主食，也可以搭配其他食材做出繁多的菜肴：煮洋芋蛋、炒洋芋丝、炒洋芋片、包洋芋饺子、洋芋炖肉等，还可以制作粉条和凉粉。撒尔塔人祖祖辈辈酷爱食用洋芋，把洋芋的作用也发挥到了极致。

牛尔撒从小就跟着阿达、阿妈吃洋芋，吃了差不多半辈子。无论是煮洋芋还是炒洋芋丝，他吃起来总是津津有味的。

易卜拉欣好奇地问道：“阿达，你天天吃洋芋，阿门者从来不知道破烦啊？”

牛尔撒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神情严肃地给孩子们讲起撒尔塔人与洋芋生死相依的民间故事：

“传说，当年迁移东方国的时候，撒尔塔人在马背上驮了两样最贵重的东西，一个是天天要诵读的经书，一个是日日要食用的洋芋蛋。他们千里迢迢地把洋芋蛋带到河州，既可以当做日常的粮食和蔬菜，又可以作为牲畜救急时的饲料，变成黄土高原上人畜共享的命蛋蛋。

“洋芋蛋的产量有多有少，模样或大或小，阳坡不成阴山种，见苗三分收，土地不亏人，多多少少总是有收获的。即使在荒年灾年里，小麦、豆子颗粒无收，洋芋蛋还可以养育撒尔塔人的。撒尔塔人与蛋洋芋相依为命，难分难离。没有洋芋蛋，就没有我们撒尔塔人的今天。”

牛尔撒吃了一口洋芋丝，继续讲述道。

“古代，在保卫京城的战斗非常吃紧的时候，后方的粮草却供应不上来。军队的统帅米拉尕黑一筹莫展，急得嘴唇上都生出火泡泡。

“这时候，米拉尕黑大人拴在大树上的战马开始用前蹄刨土，从土里刨出来许多洋芋蛋。它不停地向将士们嘶鸣，向他们报告挖出了当时人们还不认识的洋芋蛋。将士们立刻用洋芋蛋补充了军粮和马料。

“战将们吃饱肚子，最后打败了敌人，赢得重大的胜利，拯救了城堡、国家和老百姓。”

易卜拉欣和弟弟们一边听父亲讲故事，一边睁着大眼睛盯着盘子里毫不起眼的洋芋。他们没有想到看上去模样很丑的洋芋竟然有这么大的功劳。从此以后，他们对洋芋刮目相看，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每天清晨，牛尔撒带着孩子们到寺里做礼拜。

麦里燕留在家里准备早饭。她先在炕洞滚烫的灰烬里埋上几个洋芋，再蒸上一锅小麦粉和玉米粉混合的馒头，又煮上一锅玉米糊糊，最后煮上一壶又浓又酽的茶水。半个时辰以后，她用耙子把烤熟的洋芋从灰烬里掏出来，放在筛子里清理掉上面的灰尘，盛在小炕桌上的盘子里。

准备完毕，她静静地坐在土炕沿上，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吃饭。

夏末秋初，尕阴屲的满山遍野盛开着一丛丛白色和紫色的洋芋花，把黄土塬打扮得犹如美丽的花园。

牛尔撒总是从地里带回来一些新鲜的洋芋，让麦里燕放到铁锅里蒸熟，给孩子们尝一尝新鲜，品味一下丰收的喜悦。

当麦里燕揭开锅盖，满房子顿时馨香扑鼻。蒸笼里的洋芋裂开了大口子，露出白灿灿、沙酥酥的肉质，仿佛是一朵朵绽放的白牡丹花。

秋末冬初，山坡上的树木披上一身金光闪闪的黄叶。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远近高低的山野。

牛尔撒带着一家人到地头收洋芋。

中午，麦里燕从地埂上薅来一堆干枯的柴草。牛尔撒在地头塄坎上挖－个土坑，用干土块砌成一座底大顶小的百孔塔，然后点燃塔下的柴草，用大火猛烧土塔。一时间，柴火噼啪爆响，烈火炎炎，青烟袅袅，构成一幅亲切生动的农家野炊图。

等到土块烧得通红，牛尔撒掏出灶中的柴灰燃物，堵死灶口，敲开塔顶的土块，一面用木棒敲碎土块，一面向里面丢洋芋，等到洋芋装满以后荡平，用湿土封住焐严，防止热气外漏。

半个时辰以后，牛尔撒用锄头挖开灶门，用树枝从里面拨出洋芋。洋芋外皮金黄，掸去灰烬就可以食用。去皮后的洋芋，肉质洁白透明，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牛尔撒招呼一家人围坐在地头上，大口地享用简单美味的土闷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