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四卷 西陲 第六章 东乡访友

家中积累万金，

不如高朋满座。

——京族谚语

撒尔塔人阿里与阿巴斯的后裔，布哈拉人赛典赤·赡思丁的后裔，撒鲁尔人哈桑的后裔，还有东方人巩世襄与王臣的后裔，如同一把撒在大地上洁白晶莹的珍珠，天涯一方，各自过着普通的生活。

在西部边陲河州，阿里的后裔、哈西姆的小儿子多罗已到古稀之年，与小的儿子赛德一家共同居住在大宅院里。他的身体十分健康，性格乐观豁达。每天，他遵照父亲的教诲按时做礼拜。

他们与回回人聚居在一条坊街上，在同一座礼拜寺中做主麻（撒尔塔语，聚礼）。他们与同族人交流使用撒尔塔语，与外族人攀谈则使用南方国话。他们不再坚称自己是花剌子模人，而是沿袭草原人的叫法，称自己是撒尔塔人。

赛德和妻子阿米娜在商业街经营一家杂货铺，出售茶叶、干果和丝绸。

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赛德和阿米娜一反常态，早早地回到家里。

多罗看到儿子和儿媳妇十分反常，奇怪地问道：“啊吆，太阳今天是从西半个出来了！你们阿门个这么早就关门回家了？”

赛德一边用马尾巴缨子拍打衣服上的浮尘，一边回答道：“阿达，我刚才看到一群草原人进城了。”

多罗疑惑地问道：“北方国都灭亡几十年了。这是从阿里来的草原人？”

赛德回答道：“他们身上穿着草原人的长袍，却跑到南关礼拜寺洗大净，还有模有样地跟在我们身后做礼拜呢。”

多罗感到更加奇怪了，急忙追问道：“我们的话和草原话相通着呢。你就没有多问一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赛德一边用汤瓶水洗手，一边回答道：“问了。”

性子急的多罗生气地数落儿子道：“你看你，马上就40岁了，也是一个要当阿爷的人了，阿门者说话这么木囊（西北方言，啰嗦、不利索）？快些给我说出个结果来。”

赛德从媳妇手中接过盖碗茶，偷偷地做了个鬼脸，没有立刻回答父亲的问题，喝了一大口茶水后才嬉皮笑脸地说道：

“阿达，你急阿门个吗？听我细细地给你老人家喧（西北方言，聊）。我听他们说了，他们是阿难答（梵语，喜庆）大人的后代。

“阿难答大人从小由彩目人抚养长大，对彩目人特别亲近。当年，大人率领15万人驻守河西走廊唐兀人的地方。他的队伍里有很多回回人。大人信仰彩目人的宗教。手下的士兵也跟着他皈依了教门。

“北方国国王无常以后，身后没有继承王位的儿子。大人和王后准备发动政变夺取王位。他们的计划被人泄漏了。大人被新登基的国王杀掉了。”

“大人的儿子要为阿达报仇，联合彩目人起来造反，结果也被国王镇压了。。”

多罗急切地说道：“这个事情我比你清楚！它和今天进城的草原人有阿门个关系呀？”

赛德笑呵呵地说道：

“阿达，它们的关系很大。当年，他们一起向东方迁移，先是到了镇番，后来又分成两路，一路人马向南渡过大河，来到河州的东乡，和撒尔塔人一起杂居；另一路人马翻过贺兰山，到达河套定居。今天进城的草原人就是从河套过来探望东乡亲戚的。”

多罗听罢不禁陷入沉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由衷地感叹道：“唉，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探望亲人，可见他们的心是多么真诚！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对了，你阿爷从前说过，阿巴斯巴巴和阿依舍阿姑的后人叫尤努斯，住在东乡的龙家梁。你阿爷专门安顿我们两家要经常来往，不能断了祖上结交的关系。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唉，不知道一天到晚忙什么呢！你这两天抽上一个时间，我们一搭到东乡看望他们去。”

赛德知道父亲是个重感情的人，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下，河州城的人口成分发生了很大变化。撒尔塔人流失非常严重。从前，撒尔塔人为躲避战乱逃出河州城，逃到东乡偏僻的山沟里。他们蛰伏在大山里，在贫瘠的黄土坡上艰难求生，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追求暂时的平安。像多罗这样住在城里的撒尔塔人已经是极少数了。

主麻日（即星期五）的清晨，赛德担心性子急的父亲着急，早早地起床，跑到出租牲畜的马奈家，租来两头高壮的枣红色骡子。

赛德打算让父亲骑比较温顺的那头骡子。他把厚实的鞍子套在骡背上，再铺上棉絮褥子，然后扶着穿戴整齐的多罗骑上去。他看到天上艳阳高照，生怕日头晒着父亲，赶紧让阿米娜拿来草帽戴在多罗的头上。

赛德开玩笑道：“你们看，阿达像不像种庄稼的老阿爷？”

不等其他人说话，多罗嚷嚷道：“都快到中午了！你要磨蹭到阿门个时候？”

赛德安排妥当父亲，把茶叶、冰糖和做礼拜用的拜毡装进褡裢，搭在自己骑的骡背上，然后轻巧地跃上了骡背。

“驾。”赛德吆喝了一声，便和多罗出发了。

家里的老少站在大院门口，冲着多罗和赛德背影关心地叮嘱道：“路上慢一点走啊。一路平安啊。”

父子二人出了河州城东门，淌过清澈的大夏河，爬上一道陡峭的山梁，进入波浪般起伏的东乡山区。

多罗和赛德叫停骡子，伫立在黄土高坡上，向前方望去。

满目都是一望无际的黄色山川。高低不平的黄土坡和纵横凹陷的沟壑仿佛是乞丐的身躯，瘦骨嶙峋，干枯空瘪，青筋暴突。山坡上光秃秃的，没有生长一棵树木，也看不到几棵青草，好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穷汉子。狭窄曲折的山沟里既没有奔腾流淌的河流，也没有流水潺潺的小溪，干燥得像一片沙漠。巴掌大小的几块旱田里种着稀稀拉拉的苞米和洋芋。破旧低矮的房子高悬在半山坡上，感觉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赛德望着孤零零的破房子心中感到酸溜溜的。他想，如果有人晚上出来小解，迷迷糊糊地稍不注意就会一个跟头栽到沟里了。

他不解地问多罗道：“阿达，这么差劲的地方阿门者（撒尔塔语，怎么）养活人呢？要水没水，要地没地，打下来的粮食还不够吃上3天呢！”

多罗听了儿子的埋怨，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严肃说道：

“烧（西北方言，傻）尕娃，有办法的人谁会到这个穷山沟里过生活？大夏河边上的平川好不好？当然好！可是平川早就有主人了。西川和北塬好不好？好得很！可是，那里也有主人了。青山上的草原好不好？当然好！那是人家吐蕃人放牧的地方。

“撒尔塔人来到这里的时间比较晚，能让人站住脚的只剩下这个穷地方了。你说有阿门个办法呢？这是阿里？摔死麻雀，滚死蛇。山高和尚头，沟深没水流啊。”

赛德听了父亲的教训无以应答，吆喝着骡子继续赶路。

父子二人闷着头走低爬高地走了一个时辰，走到一个叫做窝脱的小村庄旁。

多罗向赛德发问道：“尕娃，你知道窝脱是阿门个意思吗？”

赛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平时听说过窝脱，还真不知道它是阿门个意思。阿达，你给我说一说吧。”

多罗的脸上流露出骄傲的神色。

他清了一下沙哑的嗓子，自豪地说道：“东方人喜欢种田。草原人喜欢放羊。他们都不喜欢经商做买卖。我们撒尔塔人祖祖辈辈擅长做买卖。当初祖先来到这里，草原国让撒尔塔人发挥特长。官府划出固定的地点，让撒尔塔负责买卖粮食、药材、牲畜、茶叶和毛皮，解决草原人、东方人和吐蕃人的生活需要。河州城本来就是东进西出、南来北往的商品集散地。撒尔塔人加入以后贸易更加红火了。再往山里走上一段，地名还有很多说法呢。”

赛德急忙问道：“阿达，你还没有给我说清楚窝脱到底是阿门个意思呢？”

多罗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道：“啊呀，我把自己都说糊涂了！窝脱原来的意思是专门为官府做买卖的生意人，后来才转成地名和官名了。”

赛德问道：“阿达，你刚才说前面的地名有变化。有阿门个变化啊？”

多罗回答道：“免古池，阿娄池，托木池，依哈池，阿拉素池，还有诺克土。你知道这些地名是阿门个意思吗？”

赛德非常有把握地说道：“知道呢。这些地名都是撒尔塔语。免古池是银匠。阿娄池是编织匠。托木池是铁匠。依哈池是钉碗匠。阿拉素池是皮匠。诺克土是纺织匠。阿达，我说得对不对？”

多罗说道：“对是对。你想过没有，大山里阿门者要叫这些名字呢？”

赛德迷茫地摇摇头。

多罗得意地炫耀道：“从前，草原国长官按照工种不同，把征迁的撒尔塔匠人安置在不同的地方做工，于是形成了不同的村落。人们按照工匠的叫法给每个村取了一个同样的名字。”

赛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免古池就是银匠住的地方了？”

多罗说道：“对。这些村落都在龙家梁和阿娄池梁上。我们今天要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赛德平时认为父亲年纪大了说话啰嗦，今天听了多罗滔滔不绝的讲述，他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丰富见识，对他充满了敬仰之情。

他思忖道，每一个撒尔塔老人就是一部活历史啊。

傍晚时分，太阳西斜。天空中飘浮起一朵朵绚丽的红霞。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连绵起伏的山梁上，把荒凉干涸的黄土高坡粉饰得好像天堂一样金碧辉煌。

赛德看见前面山路上有个赶着羊群的撒尔塔年轻人，加快脚步追上去，先向他道了一声“色兰”，然后问道：“尕娃，前面的庄子是不是免古池？”

小羊倌回答道：“就是的。你们找免古池的阿一个？”

赛德说道：“阿巴斯巴巴和阿依舍阿姑的后人尤努斯爸爸。”

小羊倌笑着说道：“尤努斯是我的阿达。你们跟着我走吧。”

多罗和赛德跟随尤努斯的儿子走进入暮色苍茫的免古池村。

此时，尤努斯正在礼拜寺的大殿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吃晚饭。他看上去60来岁，头上缠着淡黄色的泰斯达尔头巾，身穿下摆长及小腿、对襟上绣着花纹的黑色仲白（一种中长式外衣），脚上穿着一双深褐色的漆皮袜子。

尤努斯是免古池礼拜寺的教师，每天定时为村里的教民和学生讲解宗教知识。他喜欢用庄稼人听得懂的朴素语言讲解深奥的哲学道理，因此广受村民的欢迎。因为他到圣城朝觐过，乡亲们都亲切地叫他尤努斯阿吉。

尤努斯透过窗户看见小孙子朱玛跑进寺院大门。在孙子孙女中，他最疼爱聪明的朱玛，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给他，还打算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尤努斯以为孙子是来叫自己回家吃饭，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语气温和地问道：“朱玛子，家里头的晚饭，你的阿妈做好了吗？”

朱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声奶气地叫喊道：“阿爷，阿爷，快些回家走。家里来客人了。”

尤努斯问道：“阿里来的客人哪？”

朱玛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远路上来的客人。”

尤努斯心想：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远方的亲戚都断绝了来往。今天一梦中来的阿门个人呢？他赶紧站起身，跟在蹦蹦跳跳的小孙子后面朝家走去。

尤努斯蓦然看到多罗父子，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上前拉住多罗的双手，热情地邀请客人进屋，把他们让在大炕上坐下。

虽然说已经进入夏季，山区的夜晚还是凉嗖嗖的。

尤努斯和多罗、赛德盘腿坐在暖融融的羊毛毯上，一边喝着盖碗茶，一边挨着问候对方家里的每一个人，关心地打听他们的情况。

尤努斯的儿媳妇端上几碗冒着热气的食物。

尤努斯招呼客人道：“阿哥，侄儿，你们在干滩路上走了一天，肚子早就空掉了。快拿起筷子，趁热吃上几口发子（撒尔塔人用动物内脏做的一种汤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