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妖道洗白路 第二十章 无话可说

衙门的人来的很快，为首的县令是丞相的旧部，纪离笙记得好像是叫席弘义来着。

“席兄来得挺快”，纪离笙熟稔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敢不敢”，席弘义后退半步，侧开身子向江鹤唳微微倾身，“下官见过道君大人，不知君上仙驾到此，有失远迎。”

“既不知我来……”江鹤唳轻轻勾唇，“便不追究了，席大人亲自过来结案，倒是免得本座多跑一趟。”

“您这是哪里话，有事着人给衙里递个信便是了。这次的案子，多谢君上和居士出手，哦对了，那狐妖最后怎么处置了？”

“咳嗯！”纪离笙清了清嗓子，一甩拂尘道，“臭狐狸精得很，叫他给溜了！只好顺手灭了几个鬼，也算不枉此行。”

“这样啊……”席弘义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没事没事，还是要多谢居士了。”

衙门的宋师爷拿着纸笔走过来，一边记录，一边问道，“那这案子便定性为恶鬼伤人？既然是江湖上的事情，也就不用上报监察司了。”

席弘义听完，轻轻拱手，“麻烦了，这次多亏君上和居士出手及时镇压。若赏脸，还请吃过便饭再走不迟。”

“哦，这朱掌柜找我道门的何道长商谈运货的事去了，本座也不知他们何时回来”，江鹤唳轻轻眨了眨眼，“这镇上因为闹鬼之事频出，其他客栈都闭业了，只此一家客栈还营业。席先生如是不嫌弃，本座就叨扰了。”

“这……”席弘义暗暗给宋师爷使了个眼色，微笑着道，“蓬荜生辉，蓬荜生辉，那下官便先行回去吩咐内子准备，到时候必携亲侣倒履相迎。”

“客气了，本座许久不下山，对这人间烟火甚是怀念，正好集市离这不远，本座也想凑个热闹，不如席先生让你的师爷陪本座逛逛？”

“这……这恐怕要叫君上失望了，衙门里还有旁的案子，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些案子基本都是宋老处理的，这，这实在是走不开呀！”

“那便算了罢，本不好强人所难。”江鹤唳把陈秋旭的手包在自己手心，又对着纪离笙道，“萧默，走了。”

三人走后，席弘义与宋师爷带着一大帮人一边慢慢往衙门走，一边闲聊。

“这朱大常怎么办事的？当着道君的面都敢谈论这等事情！他当江鹤唳是什么只知道修炼的鲁莽武夫吗？那个人十二岁便能独自镇压朝廷各大党系纷争，立刻派人送信给首阳山，让他们赶快停止往这里送人！

“江鹤唳特地点出来敲打我们，定然是起了疑心，一会儿通过首阳留下的通讯符千里传音，叫我们各地的人手都暂停行动！这段时间我们必须韬光养晦，送走这尊神再说。”

“县令大人所言甚是，这江鹤唳不像是会对旁人闲话上心的人，怕只怕……他抓了那几个鬼，却没急着杀，叫它走漏了风声——试探我们呢。”

“无妨，他就算听到些什么，也不会深信，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那些个鬼话便不足为惧。

“老宋你赶紧带人回衙门一趟，该做假账做假账，该销毁的就销毁，这件事情每次都是你做的，你最是得心应手，本县放心。”

“暂且一试吧，江鹤唳和监察司的那些人可不一样，那些人还有被收买的可能，江鹤唳……”

宋师爷说完摇了摇头，带着人离开了，席弘义在岔路口转弯，往府里走去，那边也有些东西需要处理。

江鹤唳一行人假意在街市闲逛，纪离笙忽然将拂尘甩了三下，又靠在左边胳膊上。

江鹤唳轻轻点头，眼神往左边第三家阁楼二层窗户瞟了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笑道，“这看着也快到午时了，逛了半天这镇上也没什么异样之处，看来真是我们想多了，这正好也有些乏了，不如便去赴宴吧。”

修真之人五感非常，陈秋旭斜眼看去，窗户后面隐约有个人影悄悄拉上窗帘，远去了。

江鹤唳却忽然停住脚步，陈秋旭刚刚没顾着看路，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

“你……！”

好好儿走路不行嘛？！突然刹车是要闹哪样？！

陈秋旭正要发作，却被一只白皙地不像话的手递了串糖葫芦过来。

江鹤唳还在眯着眼睛笑，陈秋旭一时有些呆愣，那笑容还…还挺好看……

“晚晚这么乖，昨夜没趁为师睡着乱跑，为师自然该给些奖励。”

好看才有鬼了！

一天不逗他心里就不得劲儿是吧？！笑得这么欠揍，哪天他脾气上来了，可真就上脸了！

“在想什么？想为师的坏话？还是想跟为师动手？嗯？”那狐狸道君不由分说强塞了糖葫芦入他手里，再拉了他另一只手，“吃点吧，草莓的，你的最爱。”

那是你的最爱吧啊喂？！他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于是三人到席弘义府上的时候，陈秋旭手里还握着那串糖葫芦。。

攥得很紧，但丝毫没动。

“这……这是？”兴许是陈秋旭脸上的怨气太过明显，席弘义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被道君牵着的小孩，小心翼翼问道，“这是您的……？”

陈秋旭下意识就有些紧张，江鹤唳会怎么对外宣称他的身份呢？江鹤唳无缘无故捡个大活人回去，总是要有些解释的……

“这孩子啊，原先是本座身边一灵物，机缘巧合偶然化形，本座与他缘分不浅，便收他做徒弟，带在身边教诲，也好——

“也好免得他学他那个不负责任的师兄，遇到点事只知道逃避，不上山来寻本座就算了，信都不给一个就自己躲起来死了，可真是……”说到这里，江鹤唳顿了顿，轻轻拍了拍陈秋旭的脑袋，笑着一字一顿道，“叫为师好等。”

陈秋旭被拍得低了头，江鹤唳手上的力道却只增不减，只见他脸上还挂着笑，陈秋旭却莫名听出来些怨怼，“难道他上山来，本座就会问都不问叫他滚么？”

“君上至今仍然挂怀那已经逝去百年的陈秋旭，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依鄙人愚见，却是不必为这么个妖道孽障浪费感情”，席弘义微微拱手，“承蒙大驾，贵客，里面有请。”

“贵客就算了，如你所说，本座不过是孽障妖道之师，也算是半个孽障。”

席弘义立刻低头，“您误会了，世人皆知陈秋旭亲口承认叛出师门，如今，您身边这位，才是您的首徒，至于那妖道，您与他并无半分瓜葛。”

“哦？本座却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有自出师门的权利了”，江鹤唳一双眸子缓缓阖上，又睁开，目光没有落点，好似没什么情绪变化，只是陈秋旭离他太近，故而对那外放的丝丝寒意分外敏感，“他倒是会擅作主张。”

江鹤唳没再拍他脑袋，他也不敢抬头，理智告诉他，江鹤唳现在很生气，他最好是不要招惹。

偏偏席弘义还在旁边添油加醋，“您也不必为他说话，百年前，下官祖父正是那沧州十八城其中一城兰禹城的城主，祖父亲眼目睹了陈秋旭杀人屠城，更是死在了他那把雨吟剑下，祖母带着当时年仅四岁的家父在外寻医，这才躲过一劫。”

席弘义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上了年头的宝镜，那镜子不过是低等法器，唯一的用途便是录像。

“这便是当年的留影，同样的留影在禅宗还有一块，当时家父病重，祖父请了高僧开坛做法，那位高僧就在沧州多留了几日，谁知却横遭此祸，后来禅宗派了门人敛尸，却只寻到这唯一的遗物，查看后才知晓——

“沧州十八城百姓，竟然一夜之间尽数融化！都说是陈秋旭炼化了他们，可是您看，这场面也太过惊悚骇人了！！这哪里是个妖道，分明就是邪祟！只怕那陈秋旭，早就不是人了！”

席弘义把宝镜举起来，画面中，是他陈秋旭一身雪白里衣染上大片大片红褐，他的眼神冰冷麻木，手里的剑不断挥舞，迅速收割着人命。

直到，雨吟剑断，而沧州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陈秋旭轻轻颤抖，不受控制地颤抖，手里攥了很久的糖葫芦滚落于地，沾了泥腥，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抖个不停。

江雁行……他知道了……他都看见了……

他如此十恶不赦，江雁行该是不会再护着他了……

江雁行会杀了他的，可这也确实是他该死……或者他本来就不该活着，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不该活着。

江雁行……你会不会后悔，一百三十年前的坞缭山上，西方禅宗，那场幽蓝的不夜天火？

你会不会后悔……救我性命，收我为徒？

是我，一直在负。

江鹤唳有一炷香的沉默，他想，他可能真的是不会带孩子，他的映晚是菩提的孩子，天性善良，怎么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想过许是栽赃，许是误会，却从未曾想，原来这真的是事实。

陈秋旭想要挣脱他的手，可能是又准备跑了吧，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放手。

他沉默又沉默，最终沉默着把手里孩子拉着进门，沉默着坐到主位上，沉默着听席弘义说开席，沉默着等到宴席结束，再沉默着拉人进了客房。

陈秋旭同样一言不发，推杯换盏的事情全是纪离笙在应付，但很明显，纪离笙也是力不从心，他想不通，陈秋旭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那师徒俩的事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管了，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用常规来理论的，简直是令人头秃！

客房里没有旁人，江鹤唳蹲下身，捏着陈秋旭的下颌，强迫那低着头的人与他对视。

“告诉我，为什么。”

回答江鹤唳的只有一颗将落未落的泪，江鹤唳叹了口气，轻轻抱住孩子，“别怕，告诉为师，为什么？是不是有人逼你？”

事到如今，江鹤唳还在想着为他开脱，但事实是，陈秋旭轻轻摇头，“无人逼迫。”

杀了我，我愿意偿命。

动手吧，清理门户。

你总教我生命可贵，所以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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