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钱塘 第十九章 风物

公元897年（唐昭宗乾宁四年）六月，钱镠再次来到绍兴，接受朝廷镇东节度使印绶、印牌和旌旗节。

因为绍兴是镇东节度使的治所所在地，按照礼制，钱镠必须在绍兴接受朝廷任命仪式。

和钱镠一起来绍兴的还有他的三子钱传瑛、钟明、钟亮，这时的钱传瑛只有二十岁，喜好书法，这次陪同父亲来绍兴，他有一个愿望，去书法圣地兰亭看看，那里有书法大家王羲之的故事和传说。

钱镠和绍兴有缘，十年间已是三次来绍兴，前两次都是背负使命，讨伐叛贼，责任重大，这次则不同，是接受朝廷封赏，心情愉悦、轻松。

十年弹指一挥间，钱镠感叹时间过得飞快，有种“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的幻觉。

和钱镠、钟明、钟亮不同，钱传瑛是第一次来绍兴，感觉处处新鲜。

受封仪式结束，送走朝廷使节。

钱镠心情大好，在鲍君福陪同下，游览了绍兴诸多名胜，如大禹陵、东湖、府山、兰亭等。

大禹陵、府山，十年前钱镠去过，这次算是故地重游，风景依旧，钱镠嘱咐鲍君福，无论是大禹还是越王，都是中国人的精神象征，大禹陵和府山则是重要的传承载体，要维护好、保护好大禹陵和府山景区，加强景区建设，鲍君福点头称是。

在东湖，钱镠惊叹这里的鬼斧神工，鲍君福给钱镠做介绍说，这里很早的时候是一座青石山，传说秦始皇东巡时来过这里，在此驻驾饮马，所以这里也叫箬闺山，汉朝时，这里成为采石场，青石山逐渐被掏空，就形成了高达五十多米的悬崖峭壁，后来逐渐积水成湖。

钱镠开玩笑的对鲍君福说道：“东湖是因为在绍兴东面才被称为东湖呢，还是对应杭州西湖才被称为东湖呢？”

鲍君福笑道：“应该是在绍兴东面的原因吧，东湖水域太小，东西不过二百米，南北不过八十米，哪能和西湖相提并论呢！”

钱镠感叹道：“西湖虽大，但年久疏于管理，已经葑草成片了，湖水也没有这里的水质清澈。”

钱镠接着问鲍君福：“绍兴周边有禅寺吗？”

鲍君福不清楚，他转头问山阴县令，山阴县令答道：“出绍兴城向南三十里有个叫平水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千年古刹，唤作云门寺。”

也许是受顾全武的影响吧，钱镠开始对佛教兴趣大增，每去一地，都会去当地名刹古寺去看看。

顾全武投到钱镠帐下后，虽然尘世间事情不断，但每天诵读佛经习惯没变，很有仪式感。

钱镠开始经常嘲笑顾全武，说顾和尚佛心不改，后受其影响也喜欢上了佛经，于是顾全武送给钱镠几本佛经让他研读，慢慢的，钱镠有了感悟就常与顾全武谈经论道。

杭州灵隐寺是钱镠和顾全武经常去的佛门净地。

在灵隐寺，钱镠或参拜佛祖或观赏古建筑，偶尔也会参加一些庆节和佛事活动，体验佛教文化博大精深。

钱镠还拨付一万缗用于灵隐寺修复和保护。

一众人来到平水云门寺，路上，钱镠记起，十年前攻打刘汉宏时，自己就是领兵来到平水，在这里开山凿路五十多里到曹娥棣，在那里与鲍君福认识，在鲍君福协助下攻破绍兴城，说起这段往事，鲍君福也是十分感慨。

云门寺位于秦望山脚下一个狭长山谷里，北靠秦望山，三面青山环抱、依山傍水、林泉秀美、宁静优雅、气候宜人，确是一处清幽脱俗的佛门胜地。

见来了这么多政府官员，云门寺住持顿感寺庙蓬荜生辉。

住持施礼，钱镠等一众人还礼。

住持给钱镠详细介绍了寺院的历史，云门寺建于公元407年（东晋晋安帝义熙三年），距今应该有近五百年历史了。

据史书记载，这云门寺原来为东晋大书法家、中书令王献之（王羲之第七个儿子）旧宅，传说公元407（东晋晋安帝义熙三年）年某夜，王献之观之旧宅屋顶出现五彩祥云，即向晋安帝表奏，晋安帝于是下诏将王献之旧宅进行改造并赐号“云门禅寺”。

钱传瑛听到住持讲到王献之，于是问道”“大师，那王献之不是王羲之的儿子吗？”

住持答道：“施主说的没错，王献之是王羲之第七个儿子。”

住持继续介绍说，因为王献之的原因，云门寺还成为了书法胜地，王献之曾经在这个宅子里研习过书法，其父亲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真迹就曾经保存在云门寺中，一直由王羲之后人守护，后来吗，你们知道的，《兰亭集序》真迹被大唐太宗皇帝所收藏，据说是太宗皇帝派监察御史萧翼亲自来云门寺设计所得。

钱传瑛自幼好学，喜藏书，善书法，专工隶书、草书、行书，对书法界轶闻趣事略知一二。

钱传瑛记得萧翼有一首五言律诗，说的就是如何取得《兰亭集序》这件事，那首诗叫做《答辨才探得招字》：

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

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

酒蚁倾还泛，心猿躁似调。

谁怜失群雁，长苦业风飘。

萧翼因智取墨宝有功，太宗皇帝加封其五品员外郎，这首诗应该是萧翼自诩。

钱镠感叹每一座一座古刹都有一个故事和一段传奇。

钱镠问住持：“太宗皇帝驾崩后，《兰亭集序》现在在谁手里？”

住持答道：“坊间传说太宗皇帝驾崩后，《兰亭集序》一同随葬于昭陵了。”

众人一阵沉默。

随后大家陆续开始进香、参拜。

临行前，云门寺住持将自己亲笔书写的一幅横幅《海纳百川》书法作品赠送钱镠留作纪念，又赠送钱传瑛一幅《含郃阳令曹全碑》临摹帖。

钱镠以手合掌在胸前表示谢意，一行人离开云门禅寺。

回杭州后，钱镠拨付五千缗给云门寺用于修缮。

既然钱传瑛对书法感兴趣，那兰亭肯定得去。

第二天一早，鲍君福又陪同钱镠父子来到兰亭，鲍君福不懂书法，他专门请来绍兴一个书法名家陪同前来权作临时导游。

兰亭在绍兴西南方向大约五十里的地方，这里确实如王羲之描述那样，有崇山峻岭，有茂林修竹，还有一条湍急清澈的小河映带左右，里面游人不多，清净而安宁。

临时导游开始给钱氏父子做介绍，传说越王勾践曾在此种植兰花，汉朝时，这里设有驿亭，故名兰亭。

兰亭出圈是在公元353年（东晋永和九年），农历三月初三这天，隐居在绍兴的大书法家王羲之邀请在绍兴的文化圈名流四十一人，来到兰亭修禊，修禊是源于周朝的一种古老习俗，每年农历三月三这天，人们来到水边嬉游，借以消灾辟邪。

说白了，其实就是王羲之召集朋友圈内名人，借着修禊的名义，来到绍兴郊外一个叫兰亭的地方喝酒、聊天、和诗、作诗，这群名人里除了大名鼎鼎的王羲之，还有一位大咖谢安，就是东山再起的那个谢安，就是在淝水之战中击败前秦苻坚的那个谢安。

为了尽兴，这帮人定了一个规则，在酒杯里倒上黄酒，让酒杯从曲水上游缓缓往下漂，漂到谁的面前停住了，谁就饮尽杯中酒，然后作诗一首，作不出诗的罚酒三觥，这个过程被后人称之为曲水流觞。

最终有十一人各作诗两首，十五人各作诗一首，十六人没有作出诗而被罚了酒，共成诗三十七首，汇集成册称之为《兰亭集》，大家一致推荐王羲之为《兰亭集》作序，王羲之爽快答应，乘着酒兴，一气呵成，写就《兰亭集序》，后来被人们称之为“天下第一行书。”

这就是《兰亭集序》的由来。

导游说，以上就是五百多年前发生在绍兴兰亭的一个和书法有关的故事。

钱传瑛问：“有人说《兰亭集序》是偶然为之。”

导游：“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兰亭集序》临摹帖，涂改的痕迹都在，说明是即兴创作。”

钱传瑛点头称是：“据说后来王羲之清醒时再也没有写出如此境界的作品。”

导游：“是有这个说法。”

钱传瑛又问：“《兰亭集序》为何有如此大的名气，为天下人所传颂？”

导游：“我想有几个原因，一是确实写的好，二是王羲之名人效应，三是太宗皇帝喜欢，四是真迹下落不明，江湖谣传四起。”

钱传瑛：“帖因人而名，人因帖更名。”

导游：“钱公子总结的对，万物如此。”

钱镠又接着问：“现在所看到的兰亭都是自然风景，当年的遗迹一处也没留下吗？”

导游：“是的，没有遗迹，其实当年就是偶然为之的一场盛事，偶然得之的一幅作品，故事为世人传唱，作品为世人传颂。”

（确实，一千多年前的的兰亭除了茂林修竹、崇山峻岭和一条溪流外，估计也看不到什么历史遗迹，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遗迹都是后来建造的，比如曲水流觞亭为光绪年间建造；御碑亭为康熙年间建造，后重建；王右军祠为康熙年间所建，鹅池及碑亭为同治年间所建，兰亭碑亭为康熙年间所建，上有康熙、乾隆同碑手迹，临池十八缸估计也是后建的，没有查到建造时间记载，兰亭书法博物馆为1988年所建，乐亭为最新建。但这不影响兰亭书法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兰亭集序》被传唱近一千七百年，就说明兰亭书法文化经脉没有断。以上为作者注。）

钱传瑛感觉还是挺有收获的，书法不在形和物，而在气和神，他今天来到兰亭，就是感受一下当年的修禊活动，想象一下当年曲水流觞的场面和微醉状态下王羲之挥毫的画面，这些都会给自己的书法创造带来灵感。

明天就要回杭州了。

晚上，鲍君福设家宴款待钱镠父子及一行人员，酒是黄酒，茶是日铸，菜是霉干菜蒸肉，这是钱镠最喜欢的搭配。

十年前，钱镠在绍兴呆了近十个月，没少到鲍君福家蹭饭，最喜欢喝的酒是鲍君福家酿的黄酒，最喜欢喝的茶是平水日铸茶，最喜欢吃的菜是鲍君福母亲烧的霉干菜蒸肉。

钱镠觉得平水日铸茶可以和西湖龙井茶相媲美，梅干菜蒸肉可以和西湖醋鱼相媲美。

公元897年（唐昭宗乾宁四年）七月钱镠回到杭州。

八月，唐昭宗遣中使焦楚锽赍铁券到杭州，赐钱镠金书铁券。

?券文曰：“维乾宁四年岁次丁巳八月甲辰朔四日丁未，皇帝若曰：咨尔镇海镇东等军节度、浙江东西道观察处置营田招讨等使、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持节润越等州刺史、上柱国、彭城郡王、食邑五千户、实封一百户钱某：朕闻铭邓骘之勋，言垂汉典；载孔悝之德，事美鲁经。则知褒德策勋，古今一致。顷者董昌僭伪，为昏镜水；狂谋恶迹，淬染齐人。尔披攘凶渠，荡定江表，忠以卫社稷，惠以福生灵，其几也氛祲清，其化也疲羸泰。拯瓯越于涂炭之上，师无私焉；保余杭于金汤之固，政有经矣。志奖王室，绩冠侯藩，溢于旗常，流在丹素。虽钟繇刊五熟之釜，窦宪勒燕然之山，未足显功，抑有异数。是用锡其金板，申以誓词，长河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承我信誓，往惟钦哉！宜付史馆，颁示天下。”

?以上为原文，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

“朕闻卿有邓骘之功，名垂汉史；有孔悝之德，鲁人传颂。

今卿所作所为，与古人并无二致。

前有董昌僭越称帝，为害稷山镜水；骚扰百姓、劣迹斑斑。

后有你剪灭贼首，平定浙东，忠以卫社稷，惠以福生灵，气正而泰康，越人免遭生灵涂炭之苦。

卿无私心、无杂念，以保杭州为己任，政绩突出，名冠诸侯，人人称赞，可入史册。

即使钟繇刊五熟之釜，窦宪勒燕然之山，也不如你的功劳大。

今赐铁券，长江黄河有变成衣带那样窄的日子，泰山华山有变成拳头那样小的时候，唯有你的功劳永在，朕会永远记住你的功绩，让你们钱氏子孙永保富贵，可免除你九死，免除你子孙三死，或犯常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记住我说的话，确实让人倾佩！交付史馆，颁示天下。”

注：邓骘：东汉大将军。

孔悝：春秋时期卫国大夫。

钟繇获五熟之釜：魏文帝曹丕赠钟繇五熟之釜（五个格子分开的火锅），上刻铭文，称钟繇是魏国的栋梁。

窦宪勒燕然之山：西汉大将窦宪北击匈奴，大败匈奴，班师途中在燕然山刻石记功。

该铁券是唐昭宗赐给钱镠及其家人世代免罪的凭证，材料为铁，字体为金，形状如瓦，于1951年5月出土于浙江嵊县长乐镇，由钱氏族人献给国家，今收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为国家一级文物。

钱镠获此殊荣，异常高兴，虽然后来唐昭宗死了，大唐亡了，金书铁券也失去了保护意义，但可以当作传家宝以昭示后人。

据说明朝还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公元1391年（明洪武二十四），建昌知府钱用勒因涉嫌贪污税粮，朱元璋要抄其全家，其子钱怞突然想起家里有块唐朝的“免死牌”，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求见圣上，朱元章看过“免死牌”，竟然豁免了钱用勒。

有学者认为：或许朱元璋感念钱氏一族对大唐的贡献。

还有学者认为：或许与钱氏始终尊中原政权为正朔有关。

如果故事是真的，起码说明一点，钱氏的吴越政权得到了朱元璋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