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云剑 第十四章

且说少年如此闲暇，铁腾云更是戒备。他料得这少年若是发难定是趁人不备，迅捷无比。这闲暇未必不是出手前头的异兆。然少年却并不着急，低低出神，心底似有所感。半晌，方开口言语，这回却是那对早已吓得退在墙角的如烟儿祖孙道：“老先生手里执了胡琴，想必是会些音律的。不知道是否能替我拉一段小曲呢？”

当此关口，老者哪里曾想这少年会突然向自己发话，一时激动，竟是无法言语。那如烟儿是初生牛犊，便大着胆子回道：“爷爷会拉《春江花月夜》。”老者此刻方才缓回来，喝止孙儿，朝少年作揖赔礼，道：“小孩子不知深浅，老朽这点微末伎俩如何能入得公子法眼。”

少年闻言，甚是欢喜，道：“张若虚的诗是极好的，这曲调我倒是听说非丝竹共鸣不才能演奏。老先生凭一把胡琴竟也能奏出来，我倒是十分的想要听一听。不知道老先生是否愿意为我奏一曲？”

老者本不愿趟这趟浑水，然这少年心性叵测，若是不应，保不齐会朝自己发难。但若是答应为他奏着一曲，若是不合他心意也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这般举棋不定。少年却又跟他孙女道：“这春江花夜月本是可以来唱的，小妹妹知道如何唱吗？”如烟儿答道：“学过一段，但爷爷嫌我唱得不好。”少年道：“那也不要紧。我也不擅长乐理，你且唱上一段于我听听吧。”这话说得极是恳切，如烟儿瞧着他，便点头应了。心道：这人也并不可怕嘛。少年见她答应，便是极欢喜，冲她一笑。不知怎的，便是这一笑让如烟儿羞红了脸。

饶是铁腾云修养再好，却也忍不住暴怒，朝那少年喝道：“阁下若是怕了也不必作如此丑态，若是刻意来消遣铁某，便休要怪铁某不客气了。”

少年道：“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听上这一篇《春江花夜月》再动手也是不迟。若是我觉得恼了，便是你将我杀了，我也是不会动手的。”说罢，便端起酒杯来喝酒。铁腾云一声冷笑，长剑出鞘，身如离弦之箭朝少年射了过来。这一招正是雪山剑术里“苍鹰逐兔”，本是人在高处里俯冲直刺对手要害的杀招。现下铁腾云虽无地势之利，然凭三十年的修为，这一剑却当真是快如闪电，叫对手防不可及。这少年的剑术以快见长，现在铁腾云正是以快制快。

十步的距离于这雪山剑术来说本是瞬间事，少年喝了酒，酒杯还未放下，铁腾云一剑已至咽喉，“叮”的一声响，少年手中的瓷杯一分为二，一半执在他手里，一半已落至桌上。却说铁腾云的长剑眨眼间便劈开少年手里的瓷杯，明晃晃的剑尖已抵在少年的喉间。这变化着实出人意料，那正预备唱曲儿的如烟儿更是“啊”的一声叫出来。众人心跟着这一声娇喝悬起来。然少年却于这喉间的长剑视而不见，却瞧着手里的半瓣儿空酒杯出神，半晌方道：“幸而杯里的酒叫我喝了去，不然便可惜了。”

铁腾云道：“我若是再使一份力气，你这咽喉可穿了个窟窿，再也喝不了酒了。”少年抬头瞧他一眼，又低头去将手里的碎酒杯放下，重新拿了酒杯斟酒，便像是未听见铁腾云在说话。这少年莫不是傻子？铁腾云心道，剑都抵在咽喉却是这般，不是傻了又是如何？难道置于此种形势亦有逆转的法子不成？

少年重新满了酒，道：“你若是要杀我便请动手，若是不想便撤了剑去。看着怪累的。我要听人唱《春江花夜月》了，你离我远些。”

铁腾云大笑两声，道：“你猜准了我不敢伤你？”

少年道：“倒也不是，你若杀了我也没什么。酒是要喝的，曲子也是要听的。人死了不过是换个地方喝酒，换个人唱曲罢了。这与我又有什么要紧？我活在这世间，本只是为她一个人，现在她有了欢喜的人，我活着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你若杀了我那也好的很。”这几句话说的极为悲凉。便是连李轻寒心中亦是不忍，心道：偏是个鲜嫩嫩的少年，却哪里来这些伤悲？瞧那玉雕粉琢的脸儿，真挚之极，决计不是伪装出来的。

铁腾云道：“你真的不怕死？”少年道：“便将剑儿撤了去，我要喝酒了。”又朝那担着心的如烟儿笑道：“你唱吧，我听着。”铁腾云哈哈大笑，将剑归了剑鞘。道：“也罢，等阁下听完了这曲你我再动手也不迟。”又道：“若是那时再借着什么由头推脱，铁某的剑可不是这般好说话了。”

少年饮了杯中酒，道：“你刚刚的招数原是不错，可惜有个老大的破绽。我若是抬手出剑，你此刻也说不得这大话了。只是我倦的很，不愿动弹。”

铁腾云一怔，随即大笑，道：“现下我的剑离了阁下喉间三寸，你便再是怎么说也不打紧了。”

虽是口中如此说，心下却是将刚刚的剑招想了一遍。那般情况下，少年若非以极快的身手举剑格挡，便是照着伤张熙远的路子疾退。然无论何种方式，自己也绝无落于下风的可能，况这两种方法都需极快的身法才行得通。这少年年纪小，不过不服输嘴上讨个好。想到这节，方才安下心来。

少年却早撇开他，对如烟儿道：“现下便开始唱吧。我听着。”如烟儿便瞧了爷爷。老者寻了一长凳坐下，将胡琴架在膝头上，闭目稍作思索，片刻，胡琴声起，这张若虚的《春江花夜月》便于这春末雨夜的长江边响起，如烟儿也应着弦音唱将起来。胡琴这般器乐本就苍凉，张若虚的曲调也是极尽伤别之情，偏那豆蔻稚音却是宛如大好晴天里欢快的黄莺儿，端的清脆动听。这尚未知别离凄苦的少女唱起离愁别绪来却另是有一番滋味。盏茶功夫后，这一曲《春江花夜月》便在如烟儿银铃般的嗓音里罢了，胡琴琴弦拖了个尾音也静下来。老者惶惶道：“不知道这一曲公子可还满意？”

少年道：“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句说的极好。小妹妹你再替我唱一遍这句吧。”如烟儿应声，便清着嗓子又唱了一遍。少年似是极满意，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又低低吟了两遍此句。那老者见状，方才松下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