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云剑 第十四章

却说这少年的甫一露剑法，这封喉楼上一众都大惊失色，当中有三人最为惊诧：一是捕王李青山。那少年出手虽快如闪电，不曾看清楚，不过这张乘风的剑伤却是明明白白的瞧在眼里，这伤口简直和那水盗彭人修的一模一样。前者后脖进，喉结出；后者则相反，但出手方位、力道、时机无一不是惊人的相似。想必彭人修中剑时必不会比张乘风讶异少几许。另一人是楚暮云。他平生见过好手无数，剑术高明者亦不在少数。但若论剑术之奇妙，出手之狠毒，时机之准确，三十年间，如这少年者，还无见到第二人。剑道修的乃是品性与修养，心狭者剑狭，心阔者剑术必定也高逸。然这少年的剑术，却看不出修养和品性来。这剑器到了这少年手里，单单作了杀人利器来，这等剑法与其说是高明，莫不如说是诡秘。细细想来，少年的剑当真到了令人可怖的地步。

再一人便是那铁腾云了。先前因楚暮云见闻，认定武汉城外的女子便是当年孩童。现下这少年展露惊人的剑技，分明无误，他便是黄鹤楼上短剑封喉的少年了。他原是疑他是当年孩童，只是这人的剑法与师弟所述的当年孩童的剑术完全出自不同。师弟言那孩童是剑出天然，这少年之剑却处处透着诡异。不过这少年眉目和语气倒和当年那孩童十分神似。一念及此，打定主意，必是要问上一问。因这少年性行难测，问话之际不免生了戒备。道：“足下半月前是否曾驻足武汉黄鹤楼？”少年瞧了瞧他，却不着急回他，只悠然喝了杯中酒，半晌方道：“那捕快讨厌的紧，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唱曲，他偏要让人家唱。我原是想要请他喝杯酒的，他却说我酒是臭的。我一时不忿，便出手杀了他。”

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极为天真。便是铁腾云亦是未料到他如此回答，正思虑该如何再行套话，却不想身侧的李轻寒哐的站起来，满腔怒气的喝道：“人家迫人唱曲原是不对，不过也犯不得死罪吧？你一时不忿便杀了他，何来的王法？你可曾想他也原是有父母兄弟妻子的？你一时不忿便杀人，可想过这孤儿寡母高堂如何？这太湖四侠也未曾得罪于你，你这般伤他兄弟又是何故？你自是仗着剑术了得，浑不把人放在眼里，视人性命如儿戏。岂不闻古人云：下士杀人，方怀巨石。这般滥用暴力者，如何要说的堂皇，却像是为那唱曲的姑娘鸣不平？”

李轻寒原是口舌快了的，本有几分豪侠气魄。这少年片刻间杀一人伤一人，这楼上诸人均是吓得不敢动弹，便是李幼薇等几位好手也是极为忌惮。这李轻寒一则文人气节，一则实不了解这少年剑术之可怕。他这一顿呼喝不打紧，可将荆如烟心提了起来。她不急制止丈夫，手已入随身的包裹，擎了剑柄，凝神戒备，瞧那少年是何反应。心下盘算：若是这少年突然发难，自己有几分把握能挡住？实是不敢想象，握着剑柄的手心也沁出冷汗来。

却说少年闻李轻寒一席呵斥，却也未发怒。他瞧了瞧李轻寒，幽幽叹口气，道：“我何来鸣不平？不过见了那捕快嘴脸生气。我原是不该一时不忿便出手杀人，你说的话也是好的，只是我常常管不住自己。你若是有好的法子，不妨告诉与我。”这几句说来调笑，语调却凄苦。李轻寒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坐下来与荆如烟面面相觑，心中实在是不知道这少年是何想法。

少年说完了话，便对着桌上的酒杯低低的出神，模样没一点像刚刚杀了人。细细看来，倒像是个心里不快活的女子一般。少年本长得清秀，这微微凝神蹙眉的模样更是讨人可怜。荆如烟却放不下心，手里依然握着剑柄也不敢懈怠。刚刚那少年杀张乘风便是乘他不备，现下这摸样怕未必不也是什么阴谋，好引得她松懈，方才出手。然良久，少年只是出神。

这一扰又是半盏茶功夫，铁腾云等不及，便再问道：“铁某还有一问：阁下少时是否居于关外？九年前是否在那墨城下的‘骆驼井’喝过酒试过剑？”

少年正想着什么，被铁腾云这一问打断了思绪，脸上微微露出不快。道：“你这人也啰嗦的紧。你这般千回百转的绕着弯的问，岂不是叫人着急的很？九年前我方才七岁，我于哪里喝酒，于哪里试剑我如何还能记住？不过墨城下的‘骆驼井’的味道是极好的，我年前还曾去过。只是那里挂着的旗子换掉了，温酒的那个伙计也不是我上回去的那个了。”

铁腾云心下激荡，站起来道：“如此说来，阁下确是到过这骆驼井的了？九年前与我师弟较剑……不，刺我师弟那一剑的就是阁下了？”

少年喝了口酒，又盯着酒杯出了会子神，方才不急不慢的道：“便算是我吧。”神情倦怠，似是这铁腾云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末枝细节。

虽这般如此，却无疑承认他便是当年沽酒的少年了。铁腾云哈哈哈狂笑，道：“可真是让我好找！至那日后，铁某睡觉吃饭，脑袋一空下来便是阁下。可害得我好苦。”言罢，又是放声大笑，状如痴狂。

少年待他笑罢，道：“你吃饭睡觉跟我又有什么干系？若是替你师弟复那一剑之仇那也没什么，若是单单想要与我比剑也是无妨。哎，若是有人剑法比我好，我也是要找他比上一比的。”

铁腾云郁积一扫而空，豪气顿生，道：“那好极！”又道：“这里狭小的很，不如你我换个宽敞的地方去。”言下之意，便是要今夜比剑。

少年摇摇头，道：“我于这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没办完。她若是不来，我哪里也是不去的。”

铁腾云皱皱眉，咬牙狠心道：“也罢，铁某等了九年也不在意多等一时半会。我便在这封喉楼等阁下的事情办完。届时，万望赐教，不要再行推脱之词方好。”

少年叹了口气，道：“那也不必，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情，也不用再等几日。况且我原是要和她说说悄悄话的，你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铁腾云一怔，随即明白少年的意思。那显是在说：你我分出高下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又何烦再行择时择地。铁腾云怒极反笑，道：“即是如此，请出剑吧。铁某虽然不才，这口铁剑倒也不是摆设。”说完，便凝神静气，静待少年出手。

少年瞧了瞧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语气仍是十分的倦怠。他伸出手去解眼前桌上的包袱，众人的眼睛便随之朝那包袱看去。这小小的蓝缎包袱必是藏了杀张乘风的短剑。少年两次出手，这楼上竟无一人瞧见那短剑的模样。少年解开包袱，包袱里物件极简单，几两碎银子、一张古琴、余下便是那口贯穿了张乘风脖颈的二尺短剑。这短剑式样古拙，于剑锷处镶了青色玛瑙，端的漂亮。谁人能想到如此瞧着像是配饰之物，竟是这般凶残的兵器？少年瞧了瞧那张短琴，伸出手指轻轻的拨弄几下琴弦，几下清脆的琴音便在这寂夜里绕梁三匝，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