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云剑 第十二章

“却原来还有这些故事。”这回插话的是李轻寒。

楚暮云故事说的真切，他亦被牵了进来。

楚暮云笑道：“李兄不知，这江湖上的风雨可远甚这窗外之冷雨啊。”

李轻寒点头。

楚暮云便接着讲下去。道：“这雨夜里讲些故事倒也不错，只是这等故事却谈不上风雅。却说那张松林与陆潮生并未作何口舌之争，想必彼此早预料会有今天。张松林道：‘我原是对不住你的。你我一般年纪，现下却如白发老者，都是我不好。你要杀我也原是应该。只是当年我走投无路之际，四王爷收留我，我自当要护他子嗣周全。’陆潮生也不说什么，长叹道：‘这少年也未必是什么好人。’那年轻人似笑非笑，站到女子一侧并不言语。陆潮生对同来的女子道：‘小姐见谅，今天就为老朽停上一停吧。’女子点头道：‘即是家仇，我便不好插手。只是若是陆伯有甚不测，我定不会袖手旁观。’陆潮生作揖谢过，便对张松林道：‘你我二十年的仇恨今天便做个了结。’说完，二人便动起手来。论起手底下的本事，原是张松林胜了一筹，只是这二十年间，陆潮生怕是日日夜夜都在磨练自己，张松林或者心生愧疚，故而二人千余招间竟斗个不分胜负。二人来去均是实打实的指上功夫，楚某生平也见过不少恶斗，不过这二人一战确着实惊险。陆潮生豁出性命不要，招招狠毒，一时占了上风。张松林却是处处避让，法度严谨。虽则这陆潮生面上占了上风，然如此斗下去，怕是气力不济。这龙爪手的功夫靠的就是内家力气。那张松林倒是气息悠长，攻守有度，我料得再过百招，定是他赢。”

李轻寒上了心，闻此忙问：“那后来如何？”显是对这陆潮生不幸起了同情之心。荆如烟微微扯了他衣袖，道：“相公放心。若是这陆潮生不济，楚大侠也不会袖手不管的。楚大侠起先是要说这女子使剑之事，怕是那女子剑法更高出一筹。”

李幼薇笑起来，道：“荆姐姐当是明镜。”又转向楚暮云道：“楚家哥哥就不要卖关子了，又不是那就楼上鼓书卖钱的，快快说给我们听听。不然要幼薇赏几个铜钱不要？”

楚暮云笑道：“偏你还是话不饶人。我若是去鼓书，想必也不至于饿死。非是你那青云，他若是说起书来？嘿嘿……”他瞧了朱青云一眼，见他不答话，便只得往下讲：“却说我料得百招后张松林定然占得上风，然这年轻的公子哥却没这般眼力，他见张松林落了下风，面露焦急，挥挥手招来属下，耳语几句。我离得甚远，听不得他说些什么。那女子却是听见了，只见得她幽然低叹一声，道：‘这是陆伯的家事，纵是陆伯不敌，我也不打算出手。只是你们若如此打算暗施毒手，我怕是不得不管了。’那公子哥笑起来，道：‘姑娘说笑了，我并不是要使什么阴毒，只是刚刚家眷跟我说姑娘的马骏得很，我心下羡慕，姑娘又不肯卖与我。我这个人天生有个毛病，见不得别人的东西比我好。既然姑娘不肯将马卖与我，那也不能强求。只是这乱世，不知道从哪里就会有乱箭射出，姑娘要当心。’说完一使眼色，手下一干人等已各自掏了随身强弩，搭箭朝女子的白马射去。我也未料到这年轻公子会来如此一手，想救已是不及。却见那女子脸色一变，‘嗖’的一下，一只袖箭从她长袖里窜了出去。这百尺之内，强弩的力道是何强劲，何况其时人马不过三十尺之遥。却见那袖箭后发先至，羽箭共有三枚，那小小的袖箭先是撞上一枚羽箭，将其打落于地，又弹起来撞上第二枚，击落第二枚后，复弹起来撞落第三枚，然后力竭落于泥地上。这手法之巧妙，令人大开眼界。那年轻公子大惊失色，跳了开去，想是未料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有如此好手段。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拿出盈不过半尺的弩弓，道：‘这穿云弩本是离儿送与我玩耍的，不想却这里立了功劳。’顿上一顿复道：‘这梅雪儿是离儿送我的东西，我原先失了大青他已是十分伤心，若是这梅雪儿有了闪失，他定会不饶。这马儿如此讨人喜欢，你得不到便要杀害它，岂不是残忍的紧？’年轻公子不清楚这女子这话是何意，只是边赔笑边往后退至马前，必是要骑马先走。那女子也不着急，将那弩弓放在桌子上，又从桌上随身包袱里拿出碎银子，向躲在一旁的店伙计道：‘这个是茶钱。’她将碎银子搁在桌上，又从包袱里抽出短剑。那剑长不过二尺，十分的精美。她口中言：“离儿，离儿，大青我已要回来了，你跟我回去吧。’她说这句话时，那公子哥早已骑上马背，夹了马腹奔去。女子叹道：‘便是走了也不打声招呼吗？’话音未落，已是腾空而去，那身姿犹如江南三月澄空中之春燕，闲暇天然，不见半分俗气。若说是剑术，倒不如说是剑舞。女子于半空里折了三折，身形业已拦在那年轻公子的马首，那是极高明的提纵术了，不知是哪家的手法。却说二十步开外，那年轻公子哥已抱着脸跌落马下了。那女子着剑立于他身侧，道：‘我取你一目也是不得已，我家的剑术一出手便伤人，那也是没有法子。也怪你不好，你若是不伤我的马也没什么。’”这两句话儿说的虽闲暇，这其间紧张，怕是身不临其境不能知。

铁腾云听了楚暮云学来的这几句，顿时若是失了魂，哐的站起来，口中反复只是道：“便是这女子了，便是这女子了。”

楚暮云亦吃了一惊，忙问：“铁兄当真？”

铁腾云道：“当时之日，不过七岁，作男童打扮。然七岁童子，本难分雌雄。楚兄刚刚所言的剑术，与那孩童极为相似。后来说话的语气也相像的紧。我师弟中剑之后，那孩童也是这般幽然长叹，道：‘我只是说你也不肯相信，现下便是信了。’这口吻如出一辙。听楚兄说到这陆潮生精于药石，现在才恍然大悟。那日我师弟中剑之后也有一老者仆从替他止血敷药。他胸口剑伤七寸有余，若不是医术高明之人，怕是当场便血流不止而死。那老者的相貌，也是白发体弱，双目精光内敛。定是此人不错。”

楚暮云皱眉道：“那女子的剑法自是高明不错，但若我与之相较，却也不至于会落在下风。”这句话说得甚是无礼，只是铁腾云悲喜交加也未注意。

铁腾云问：“那女子现在在何处？”楚暮云道：“我见她时是在武汉城外，沿着官道南下。以那匹照夜狮子白的脚程，若是与我走的一条道，算算日子怕也是已过这安庆府吧？”

铁腾云犹如巨棰捶胸，眼前几欲黑去。心道：莫不是又失之交臂。脚下便不自觉的朝楼外奔去。李幼薇眼疾，站起来伸手扯住他衣袖，道：“铁二哥何须心急。现下总算摸到了人的踪迹，这江南之地，以铁二哥的手段，找出此人也非难事。不若今夜稍作休息，明日里再安排下去。皇天不负有心人，定是会让二哥寻着的。”铁腾云方才醒悟，复坐下来，然神色仍是恍惚。楚暮云见状亦是暗自叹息，心道：原道是痴于情者苦，这痴于剑者也辛苦的很。可见凡事过于盈溢都是不好的。想到这节，抬头朝李幼薇看去，只见得眼里的女子眉梢嘴角一如昨日之风貌，然时过境迁，便是再万分相似，那骑竹马折青梅的少女亦不见了。心念及此，不免再次悲苦。未免暗自嘲弄：我何尝不也是个可怜人？

李幼薇盈盈笑道：“刚刚听楚家哥哥的话，幼薇心下有个老大疑问。”楚暮云道：“什么疑问？”李幼薇却并不马上开口，而是朝萧无痕望去。道：“楚家哥哥于这女子口中听得‘燕公子’三字，又说这燕公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楚家哥哥想，这燕公子的‘燕’是否会是大风堂那运筹帷幄的‘燕’字呢？”这话明着是在和楚暮云说，实则是在向萧无痕发问。

萧无痕自然明白，回道：“我与燕堂主相交三年，未闻他有红颜好友。便是有了，他少年人也不会找我这半百的糟老头说起这儿女之事。”

李幼薇笑起来，又问张熙远：“张大侠自是了解的了。”

张乘风气鼓鼓的道：“我燕兄弟的事情如何要告诉你？”张熙远摇摇手，制止四弟，道：“李大小姐也不必于我这里套燕公子的事情。他少年人俊美，性情豪爽，原是讨人喜欢的，便是有一两个女子倾心于他也是应该的。”

“这是自然。”张乘风接过口夸道：“我燕兄弟这般人品、才气和武功，能哪个女子不欢喜的。他十四岁那年住在我村子，那村头村尾哪家姑娘不托人过来向我大哥说亲？只是这些寻常女子哪里能配得上我燕兄弟。刚刚楚大侠所言的那女子或许真是我燕兄弟相好也未可知。少年人难免风流些，却不知道是哪家小姐这般痴情。”

张熙远叹了口气，阻断张乘风继续说下去。他这四弟平日里与那燕公子感情极好。张熙远与他因隔着一份祖上恩情，加上年纪也相差甚远，这关系始终在恩义这层，这张乘风却是实心眼的与他做了兄弟，二人肝胆相照。却哪知世事难料，便是这几句夸奖的言语却好端端的为他招来一场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