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雁南归 第六章 初见天下

看完这场波澜壮阔的蜃楼奇景，一行人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于是踏上了返回泉寨的路途。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孙怀景并没有走在最前面，而是留在了队伍尾部进行垫后，他要确保最后关头也不能出半分差错。

一行人回到泉寨时已是日落西山，如血的残阳之下，泉寨就像一头垂垂老矣的雄狮，静静的卧在西河之畔，七人七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并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一直到女子离开，无晴也没有告诉孙怀景她姓什么。她只是告诉孙怀景，不要一辈子只待在这个小寨子中，一定要走出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广阔。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顾家兄弟也一改之前的轻视，大抵是因为孙怀景在古战场的表现，他们对孙怀景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临行前，顾景曾询问孙怀景是否有参军的想法，若是有，他便动用关系，给孙怀景一个百夫长的职位。孙怀景对此只是摇了摇头，顾景眼带惋惜的看了一眼孙怀景，选择了对对方的尊重。

孙怀景目送这一行人离开泉寨后，自己也离开了泉寨，只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选择直接离开，而是转身往云寨走去，那里有一间小屋，是他亲手搭建的，也是他勉强可以居住的地方。

夜晚的西北并不太平，不过这对于孙怀景来说却是算不得什么，等孙怀景到达云寨时，夜色已深，整个寨子见不到半点烛光。这里的人，很穷，油灯蜡烛这些小物件，平时不会买，买了也是不舍得用的。

他摸黑回到自己的小屋，翻身跃上小屋的屋顶，清冷的月光从云中透出，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孙怀景从怀中掏出剩下的半个烧饼，就这冷水三两口吃完。又掏出怀中的银票，清点一番，共三十四张，两张是衙内给的佣金，其余三十二张是他用命从杨平晏手中换来的。

孙怀景盯着手中的银票，默默将银票分成了两沓，一沓二十五张，另一沓九张。

无晴让他走出去，他又何尝不想？之前身无三两碎银，又有诸多牵绊，实难出走，如今有了这些银两，他也便有了出去的底气。

他望着面前的两叠银票喃喃自语道：“安排好这里，我也该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孙怀景便前往了寨子最东边的一座小院。

这里勉强算是一个私塾，也是先生居住的地方。

谁能想到，在云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座私塾？这简直就像一个奇迹，可它偏偏发生了，就像当年的白发老者会路过云寨一样，不也发生了吗？

孙怀景扣开柴扉进入小院，几只散养的母鸡正带着鸡崽子四处闲逛，院墙根下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一个老人惬意地躺在草屋前的躺椅上右手轻拍大腿，嘴里哼着轻快的不知名的小调。

这个老人就是孙怀景口中的先生，也是这个私塾的主人。先生已经在这个寨子里教书育人二十多个年头。孙怀景曾听寨子口的大娘们说，先生并不是本地的，是外来人，刚来的时候，浑身的书生气，气派也很足，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先生身上的气派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身的书生气了。

其实自打孙怀景记事以来，他就一直在跟先生一起生活，直到那年负剑老人出现，生活才有了变化。说来也是好笑，当初为了“怀景究竟跟谁”这个问题，两个老人一见面，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开始破口大骂，但是在寨子里的人看来，这万万算不得吵架，毕竟寨子里哪有人吵架骂人的时候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整个寨子也就孙怀景能听的一知半解，这能算吵架吗？

关于这两个老人，孙怀景知之甚少，他只知道先生姓张，其余的一概不知。他将先生称作先生，将负剑老人称为师父，两位老人也默默接受了这种区分方法，在孙怀景看来，姓甚名谁不重要，是谁才重要。

先生就是先生，师父就是师父。

他走到老人身边，拱手一礼，随后像小时候一样拉过一把凳子坐到老人身边：“先生，我来了。”

老人睁开眼看着孙怀景：“怎么？决定要走了？”

孙怀景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惊讶老人能一眼看出他的目的，因为先生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他掏出那两千五百两银票，交到老人手中：“先生，我要走了，这两千五百两银子，是我留给寨子的，交给别人不放心，就麻烦先生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接过银票，没有问孙怀景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钱，只是淡淡开口道：“怀景，你要出去，是我意料之中的。毕竟你还年轻，不像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整天窝在这小小一隅苟且偷生。风华正茂，出去闯闯看看也是好的。但是你既然决定出去，就要明白何为人心，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好极坏。黑白混淆之事，亦正亦邪之人也不在少数。有的看上去好的不一定就是好的，反之亦然。事有对错之分，但做事不一定非要按照对错而行，一甲子前，大周未定，天下狼烟四起，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你说是对，还是错？良田被毁，百姓如蛆虫，无可果腹，这种时候让你吃人，不吃就会死，你吃还是不吃？”

孙怀景没有想到，面前这位向来言行方正堪称君子的先生，今日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半生以来，行过万里路，读过何止万卷书？对于人世也算略有感悟，当年骆无殇和秦风论道，骆无殇放言‘善我者善，恶我者恶，无论对错’所谓善恶，不过利字当头罢了！”

孙怀景不知道骆无殇是谁，也不知道秦风是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懂了先生的意思，微微咽了口唾沫，继续听先生说。

老人面露追忆之色，叹一声缓缓开口道:“李镇开创本朝基业，杀出一个太平盛世，锦绣山河，却也杀出了一个尸山血海，流血漂橹。这是善是恶？当年逆贼黄天教主之子尚未满月便被曝尸荒野，可曾有人说过是恶？铁军下江南，杀出了万世太平，昨日之大闰，今日之大周，那个不是尸山血海中建立的？所谓杀生得太平，尸骨筑高城，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猛的从躺椅上站起，将左手折扇狠狠摔在地上，指着孙怀景问道：“小子，你告诉我，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道理何在！”

孙怀景吓得一个激灵，也站起身来，下意识摸向背后的天权，剑握手中，他的答案也明了了，他指着天权说：“道理在我背后，它！就是我的道理！”

老人怔怔的盯着孙怀景，然后仿佛泄了气一般，捡起折扇，重新瘫坐在躺椅之上。对孙怀景虚弱地说道：“你走吧。”

孙怀景还想说些什么，老人却不耐烦地说道：“老子蹲过的茅厕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用不着你教我什么叫财不外露，赶紧滚蛋！”

孙怀景咧嘴一笑，郑重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