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鳞 第5章 生如蚁

小丫头盈盈站起，转过身来，莞而一笑：“茶壶哥起的恁早。”

小茶壶一晃神之间，只觉栀子花下的小丫头，含苞待放，美不胜收，不由心跳加速，痴痴道：“十七也起的早。”

金婆买下的雏儿都不准提原名，只以数字代之，寓意新生，所以历年这么多的少女在小茶壶的脑海里只是一串数字而已，唯有一人除外，就在眼前。

他心中已八九不离十地确定，两个小丫头是同一个人，虽然换了相貌，但某种感觉是无法遮掩的，这种奇异的感觉是有感觉的男女之间才有的，无法用语言描述，也无法道于外人，只有当事者自己清楚。

所以，即便精如金婆，也无法看出两个小丫头其实是同一个人。

小茶壶跟十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原本是打算试探她到底是如何变了相貌的，又如何被重卖了一次，谁知很快心猿意马，捂住下袍，狼狈不堪地逃回自己房间，再度炼气清心。

这一练，又让小茶壶惊喜，行气速度又变快了一些，预计一夜能行气五周天，可惜白天虽然有闲，但总有些杂事，外界的噪声也大，不能静下心来，只能等晚上再练了。

这些雏儿一般在金婆家宅停留三日，教习最基本的礼仪，然后要么直接出手，要么送至下家养成，小茶壶感觉时间还是够的，一定要挖掘出小丫头的秘密。

他能相信的人，不过是金婆和铁娃，却不敢跟他们说，毕竟此事太过古怪，还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只能闷在自家肚子里了。

小茶壶从小就不信鬼神，敢在庙中的神像下大小便，对民间的各种仙怪传说都不当回事，只信眼见为实，耳朵听到的都是虚的。

不过，他相信江湖上有易容术，因为他见过唱戏的变脸，端的神乎其神，但似小丫头这般的变脸，易容术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吗？

他对她有喜欢、有好奇，还有她对他炼气的影响，更是超出他的认知了。

就这样，小茶壶揣着失而复得的窃喜、炼气突进的惊喜、还有满心的好奇和疑惑，心不在焉地过了一天。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金桂坊熄灯打烊，小茶壶迫不及待地赶回金婆家宅，谁知傻眼了，一班雏儿都在，独独不见了小丫头。

金婆已然入睡，他急的将铁娃从被窝中一把揪起来，一问才知，城西钱家今儿来人了，挑走了十七。

又是四大家族坏了自己的好事！小茶壶脸都气绿了，恨不得提刀找上门去要人，然而连金婆都惹不起的存在，他也只敢在心中大骂几句而已。

二见小丫头，小茶壶的炼气停留在一夜五周天，虽然相处短暂，不无遗憾，但他隐隐有感，在不远的将来，还会再见小丫头。

他的预感应验了，半年后，他三见小丫头，心动而气动，太清功再进一步，达到了一夜六周天，也就是一个时辰行气一周天。

在金婆家宅的栀子树下，两人一起蹲着看蚂蚁搬家，像对江湖切口般留下这段对话……

“丫头，我们和蚂蚁有啥不同？”

“有的，茶壶哥，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生如蝼蚁，却有鸿鹄之志。”

“是吗？”小茶壶不以为然，觉得应该倒过来，人虽有鸿鹄之志，却生如蝼蚁。

倒非小茶壶妄自菲薄，而是他在灾年看尽了人命如草、人心凉薄，在青楼看遍了朝秦暮楚、醉生梦死。

他胸无大志，觉得自己能盘下一座青楼，当个鸨公，就是人生巅峰了。

这一次，买走小丫头的是城东赵家。

小茶壶突然警省，京城四大家族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开国元老，都是巨孽般的存在，偏偏这么巧，在不同的时间点，买下同一个小丫头。

虽然只有他知道是同一个小丫头，但一入豪门深似海，被这些大家族买下的奴婢，几乎不可能活着离开的，她又是怎么逃出来的？还一再成为牙人买卖的雏儿？要知道这可是火坑呀，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进来？

小丫头身上的秘密又多了一重，小茶壶却不敢深究了，他还留恋这花花世界，连童身都至今没破，怎舍得趟这等深不可测的浑水？

在金婆的“谆谆教导”下和青楼环境的熏染下，小茶壶的心智早已超出了他的年龄，自然看出了小丫头绝非一般人，自己跟她亲近，除了获得炼气上的好处，其他的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古人云：苦事莫宣，好事莫扬，闲事莫管呀。

话虽如此，小茶壶还是开始留心这方面的消息，青楼本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飞短流长，上至朝堂，下至街巷，无所不包，其中倒藏着不少真消息。

他小小年纪，却有心机，或不动声色，或旁敲侧击，很快就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为了验证，小茶壶又跑了几处京城最旺的茶楼，同样是三教九流荟萃一堂，还有一个特色，墙上的八卦图最丰富。

所谓八卦图，是写着各种传闻的小笺，按八卦图的形状贴于墙壁，此乃茶楼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

按着时间顺序，各种热闻皆有，不止京城一地之事，都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什么贵妇出墙、名妓从良、公媳扒灰、灵异闹鬼、名人轶事等等，真有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之感。

一般来说，一年之内的传闻都能找到，再远的只能找包打听了，还好，小茶壶想找的消息还在八卦图上。

一条是大半年前的旧闻，城南黄家的讣告：族长六十有五，无疾而终。

此闻有点耐人寻味，六十五在富人中不算高寿，却无疾而终，只怕是死的不明不白。

算算日子，就在小茶壶二见小丫头的前后。

另一条消息就更近了，就在一个月前，也就是三见小丫头前后，城西钱家讣告：族长四十有九，染疾而逝。

这个算是壮年了，得病死了，也是无可奈何，生前荣华富贵，一了百了。

小茶壶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大家族的族长，偏巧都在买下小丫头之后死掉，是不是也太巧了？

接着就看城东赵家了，若是赵族长也死了，要说小丫头没有干系，鬼都不信了。

半年后，小茶壶在茶楼八卦图如期看到了一条新鲜讣告，很短：城东赵家，族长，四十有三，殁。

当小茶壶看到这条新闻，只觉头皮发凉，下意识地想要报官，毕竟小丫头是从金婆手中卖出去的，而且是连卖三次，若是追究起来，金婆和他都难逃同党之嫌。

他转念一想，除了自己，应该没人能看出三个小丫头是同一个人，而且作为事主的三家豪门都毫无觉察，自己干嘛引火烧身？

就这么忐忑了几日，小茶壶在金婆家宅第四次遇见了小丫头，明明打算对她敬而远之，越远越好，偏偏一见就心动，忍不住想要接近，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骨头。

不过当贱骨头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这一次小丫头足足逗留了三日，令小茶壶的炼气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达到了半个时辰一周天，天人之气的交互维持了十二息。

那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令他耳清目明，明察秋毫，连闻到的风都有不同的气味，仿佛体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蠢蠢欲动，却不知该如何运用。

更为神奇的是，他甚至不用打坐，只需默运功法，也能行气了，只是完成一周天的时间比打坐慢了许多。

然则，这种惊喜放在以前是真正的惊喜，此次则是惊大于喜，一个少女不断变脸，三年一直是八九岁的模样，几进几出豪门若无物，还能助人炼气大进，不是妖孽是什么？

其实民间也有仙女下凡、跟凡人结缘的传说，但小茶壶压根不信世间会有这种美事，金婆对他的教导是以“恶”的视角看世界，而且他身处的环境也证明了这一点，繁华、美丽的背后是龌龊和腌臜。

即便在心中给小丫头插上“妖孽”的竹签，小茶壶对她还是欲罢不能，栀子树下，陪她看了三天的蚂蚁搬家，留下了一些令人深思难解的对话……

“丫头，这些蚂蚁为啥天天搬家，怎么也搬不完，它们不知道歇息吗？”

“茶壶哥，那你觉得人为啥要天天吃饭呢？”

“不吃会饿死呀？”

“未必哦，有些人可以不吃饭，而且活的很好。”

“丫头，你说的是道家的辟谷吧，我没亲眼所见，才不信呢。”

“呵呵，虽说眼见为实，但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观海，凡人不可悟道也。”

“哼哼……”小茶壶听出小丫头在讽刺自己是井底之蛙，但他已然坚持自己的认知，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一些装神弄鬼之徒欺骗民间愚民罢了。

然后，小丫头被城北帅家买走了，帅族长，保重呀。

这一次，小茶壶不再关心丫头的任何消息，因为她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像深不可测的大海，还是远离为妙，免得掉进去把自己淹死。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不，两人又第五次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