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六十四

陆文麟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听了魏夫人这样讲，硬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魏端淑见他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心里更加酸楚难言，眼泪滚滚而下，她哭道：“爸，妈，人家是美国回来的大博士，如何能看得我这样的小家碧玉？当初他去美国，我就说咱们主动退亲，省得日后难看，你们不听，非要说陆家不是那样人家，结果呢？后来我说，既然这样，人家学问好，念得书多，我也不能差太远，让你们送我去上学，你们也不肯，非要说女人家，会做针线会管家务就好，让我安心等着，等来等去就等出这样一个结果。现在人家要退亲，你们不同意，难道要赖着人家娶我，那我成个什么了？”

魏端淑是真正的传统闺秀，梳着大长辫子，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碎花袄裙，一双小脚在裙底若隐若现，她人很苗条，走起路来，当真是弱柳扶风，这会儿哭得泪如雨下，在坐诸人莫不心酸。陆文麟也很难过，可是，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尤其是看到她那双小脚，就觉得无法想像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所以，他心里虽然悲痛，可是面上却显出更加决绝刚毅的神色出来。

魏家人看了，只是更加生气。魏老爷刚要说什么，就见魏端淑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转头对陆文麟道：“陆公子，虽说你有退婚的权利，可是你耽搁了我多年，你如今有了出息，找个心宜的姑娘不难。可我要去找个合适的人就难于登天了，我不能逼你娶我，可也不能在家里啃父母一辈子，你得给我一条活路。”

陆文麟听这话，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

陆夫人却一听就明白了，她柔声对魏端淑道：“好姑娘，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讲，我们陆家一定会尽量满足你。”

魏端淑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竖起三个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道：“三千。我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我要找个学堂去学点技术，以后也能养活自己。”

三千，这不是一笔小数。不过，到底理亏在先，陆夫人想了想，点头道：“好，都依你。银子，我过几天就送过来。”

魏端淑没说话，转了身准备离开。

陆夫人想了想，却又道：“你……”

魏端淑转过身来看着她，以目询问。

“你想去念什么学校？那个，我，我那个外甥女就在常州女校，还有文麟，他也认识不少教育界的人士，你想念什么学校，我让他们给打听打听。”她有些结巴的说完，又道，“端淑，现在时代变了，年轻人的想法与老一辈不一样，你不要记恨我，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跟文麟一定会尽量帮你的。”

魏端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道：“谢谢你，陆伯母。我还没想好，到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给你写信。”

陆夫人点了点头，这个姑娘如此通情达理，又是这样的清秀端庄，她是挺喜欢的。可是，她再喜欢也架不住陆文麟不喜欢。回去的马车上，陆夫人连着叹息了好几句，说陆文麟不懂得珍惜，这样的好姑娘去哪里找。

陆文麟见魏端淑一个传统闺阁女子却能如此行事，也着实有些吃惊，从魏端淑给他说了那一句“你得给我一条活路”之后，就一直怔忪在那里，幽魂一样，他倒宁愿魏端淑将他痛骂一顿，赶出家门，还好受些。

到了家里，陆文麟躺在梧桐小院顾玉卿屋子的沙发上，还在感叹：“真想不到魏端淑会是这样一个女子，真是可惜，若是她的父母开通一些，让她多念几年书，也有像你跟俞姑娘这样，靠自己养活自己了。何至于说出让我给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来。”

顾玉卿听了，并没他那样大的反应，这个国家，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被愚蠢的环境所耽搁的女子何止一二？

魏家和顾家是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但那已经是五服之外了，她压根没印象有这样一个表姐。不过听陆文麟这样一讲，倒是对这个姑娘产生了兴趣，道：“凤仪那里万里挑一的姑娘，她的家境开明程度，中国90%以上的家庭都比不了。魏端淑这样的是多数，她倒也难得。”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用到‘活路’二字，怎么我退亲，她就没了活路，当时真是把我给震住了。”

“退亲跟被休也没两样，她虽没过门，可是这个年纪被人退了亲，以后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不是给人做妾，就是给人续弦，那要能遇到好人家，机率比中彩票还难，若是不愿意，可不是没有活路了。中国历来被退亲的姑娘，被休的女子，吞金、跳河、上吊的也不知有多少。”她冷冷的，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情感。

陆文麟一个男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苦处，只是默然。

“亏得魏端淑是个有骨气的，若是那没骨气的，偷偷去跳了河，吞了金，你这一生可没法安心了。她既然有这样一份上进的心，咱们也想想办法，多帮帮她。”

“对了，她还提到你呢，看来她对你挺佩服，要不你给她去封信，问问她怎么打算，想学什么，以后想做什么，看看咱们能不能帮上忙。”

顾玉卿点头。

民国三年四月份，顾玉卿在学校的事情终于走上了正轨，她现在忙得不得了，不仅忙学校的事务，同时兼了四五家报社的撰稿，给报纸写专栏，时评、杂文、小说，有什么写什么，忙得不亦乐乎。学校里的事情不少她也亲力亲为，早上带着住校的学生做体操，晚上监督他们做功课，还要应付校董们时不是的造访。

这期间魏端淑给她来过一封信，信写得极其客气，说有时间来拜访她，望她不吝赐教云云，并且欢迎她去魏府做客。顾玉卿忙得双脚朝天，回复了一个欢迎她随时来学校参观的短函，就将这事忘到脑后了。

这一天，快到中午了，她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忽然门房拿了个名刺给她，是冯少轩的。她忙让门房领他进来，心里却是诧异的很，他不在天津忙碌，连个音讯都没有的跑到常州来做什么？

冯少轩很快就进来了，拎着一个行李箱，穿着一件雨衣，一进门，放下行李箱，就一边脱雨衣，一边大声嚷嚷：“顾玉卿你咋想的，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当校长？”

顾玉卿皱着眉头，看他弄得一地的水：“冯少轩，你看我这办公室，不是书，就是报，禁不禁得起你弄一屋子水？”

冯少轩看了看四周，“嘿嘿”笑了两声，道：“抱歉，抱歉，这雨太大了，我这一路奔波的，可给累死了。”

顾玉卿无奈，将他请到自己的休息室去换了衣服，倒了茶水，便忙自己未完的工作。冯少轩出来，见她埋首工作，不满的道：“顾玉卿，你太过份了吧，我大老远跑来，你也不问问我做什么，就忙着干活儿？”

“不然呢？你大少爷换衣服，我要看着？”她抬起头，转着笔看着他，笑道，“你又不是我丈夫，我老关心着你，不合适吧？想女人关心啊，自己找夫人去。”她刚准备继续看作业，忽然想起来了，问道，“对了，你不吭一声的跑到常州来做什么，被傅主编赶出来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走了，我就是报馆的台柱子，谁舍得赶我走。”

“台柱子？就你这身板，一天能接几个客？”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