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六十二

她说得口气凄婉，眼神迷离，二姨太听了，知道她想念陆文秋和她的两个孩子了。陆文秋出事之后，程家带着孩子去了广州，天南海北的，又是这样的乱世，说不定哪天就会打起来，要见一面可太难了。

“真是苦了端淑，等了这么些年。”陆夫人叹了口气，又转过脸笑着对二姨太道，“好在文麟争气，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要早点把她娶过门，最好过完年就办。”

二姨太也笑起来：“哟，太太可真是着急，就算你现在给他把端淑娶进门，也得明年下半年才能抱孙子呢。”

两个人说笑着，畅想着，办婚事，娶新媳妇，抱小娃娃，陆家大院再度恢复昔日的热闹。

只是，她们不知道四年的时间对陆文麟的影响。

他在宣统二年十月到的美国，回国之时已经是民国二年了，在美国四年，他获得了三个博士学位：物理，数学、哲学，以及一个硕士学位：音乐。在留学生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国内各大学校有七八所已经对他伸出了橄榄枝，北京的清华大学，上海大同大学都在其中，只待他回国，便可就任。

陆文麟到家的日期，顾玉卿在学校已经放假了，便主动请缨去火车站接他。下关火车站，陆文麟拎着行李箱刚走出出站口，就见一个剪了短发，戴着英式软毡礼帽，穿着驼绒大衣和皮靴的女子朝自己跑了过来，他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着自己哪里认识这样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子，还未来得及搜索出来，就听见她甜甜的嗓音叫着：“二表哥。”

仔细辨认之余，才发现，原来是顾玉卿，惊讶又欣喜的叫道：“玉卿，是你。你可真是变化太大了，都没认出来你。”

顾玉卿调皮的旋转了一圈，笑道：“怎么样，现在这样新式装束好看吗？”

陆文麟点头微笑：“好看，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何止我不一样，整个国家都不一样了。你走的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走，先回家，我一样一样跟你讲。”顾玉卿说着，拉着陆文麟就往外走。

外面，老仆人老何早已备好了马车等待着了。

虽然家里的事情，陆夫人都有写信告诉他，但是这些年，中国一直不安宁，信件邮递并没有保证，有的收到有的没收到，隔着万水千山的，陆文麟知道的也不详细，回到家里，见父亲和姐姐以及弟弟、妹妹，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家里只剩了这么几个人，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哭得有如一个孩子。

到了年初二，陆夫人就要陆文麟去常州魏家拜年，顺便提提亲事，他这一去四年多，魏家姑娘等他等得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不能连个面都不露。陆文麟面有难色，不是太想去的样子，可是面对陆夫人期盼的神情，左右为难。

顾玉卿看到他的神色，估计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本来嘛，一个留美博士，要跟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裹脚姑娘成亲，这可如何过得下去呢，连她想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见状便偷偷将俞凤仪寄给她的信件拿出来，对陆夫人道：“舅妈，我刚收到一封英文书信，看不太懂，让表哥帮我看看。拜年的事情，过两天再说，表哥还不是魏家女婿呢，这会儿就急着赶过去，人家会笑话他满脑子想着媳妇的。”

陆夫人本来还生气的，听她这样讲，反倒笑了。

到了她居住的梧桐小院，陆文麟便道：“你要我看什么信件？”

顾玉卿笑道：“我真有一封信件是从英国寄来的，是我一个朋友，刚去英国半年，倒会写英文了，你帮我看看，她这后面写的英文是不是对的，我都学了那么久还不会写呢，她半年就会写了，我倒不信？”

她说的有些赌气。

陆文麟看她这表情有些好笑，接过那信件，看了看，字写得张牙舞爪的，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待看完内容，却又敛了神色，道：“虽然语法不太严谨，不过大体不错的。这人是谁，胆子这样大，一个人就跑去英国了？”

俞凤仪一个人坐船到的英国，到了地方后，两眼一抹黑，她跟着俞老先生虽念过几句英文，但远远到不了可以交流的程度，一路上都是单词加手势，亏得她也能找到学校，她去的曼彻斯特大学，曼大医学院是英国最大的医学院，名气也最大。

以她的水平自然是进不了的，可她这人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做事是一定要做成的，便先找了学校念英文。

她在信里写了不少这半年从中国出发到英国发生的事情，各种搞笑的、丢脸的、新鲜的、古怪的事情，让人看了，真是要笑出眼泪来。

陆文麟初到美国时，虽有人带领着，也遇到不少麻烦，留学生回国，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看着很神气，可是一个积贫积弱到如此地步的国家的学生，外国人不知怎样的歧视，就算他的学习这样好，除了一些欣赏他的教授，其他美国人对他有好脸色的可不多。生活中的琐事，叙述起来，那真是几箩筐也讲不完。

她一个姑娘，孤身一人就去英国了，那份胆量，那真是多少个男子也比不了，中间发生的大事小情，虽然她写得好玩，但个中酸楚，也只有当事人能体会了。

陆文麟看完，颇有感慨的道：“这姑娘真是乐观又勇敢。”

顾玉卿道：“可不是，她去英国之前还是杭州女子实业学校的校长呢，才二十一岁，比我还小两岁，黄启澜说她够格当军长了。早些年，十几岁自己就把亲事给退了，胆子大得不得了，又有主见，咱们国家要多些这样的女性，何事不成？”

陆文麟听了若有所思，十几岁就敢自己极力要求退亲，他也没那样的胆量呢！

“有她的照片吗？”他问。

“呐，这里都是。”顾玉卿将信封递给他，里面有四五张都是俞凤仪在英国拍的照，不是顶漂亮，但是笑容明媚，观之可亲，一看就知道是个爽朗利索的姑娘。

他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劲的陷入沉思中。

顾玉卿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意识。

“看上人家啦？”顾玉卿笑问。

陆文麟白了她一眼，拿着照片，在屋里的沙发上坐下，道：“你出去玩，我要好好想想。”

顾玉卿有待嘲讽他几句，见他郑重其事的，也只好随了他，自己出去了。

晚上吃完饭，顾玉卿在屋子里坐着给俞凤仪回信，陆文麟又跑来了，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顾玉卿。

顾玉卿成心逗他，也不主动说话，只是忙着写自己的信。

看他坐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说话，好笑的道：“二表哥，你这算什么呢，坐在这里也不说话，你再不讲话，我可是要睡觉了。”

陆文麟呆坐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别处，又回过头来看她，方才鼓起勇气道：“你那个朋友，我很有兴趣，想多了解了解，你能多给我讲讲她吗？”

顾玉卿扑哧一笑，将俞凤仪这些年给她写的信，一股脑儿找了出来，全递给他，又将她们认识的全过程一五一十都讲给他听，甚至于在杭州实业学校黄启澜与她的谣言，以及黄启澜后来要求俞凤仪与他一起去日本的事情也讲了。

陆文麟道：“这黄启澜出身不俗，又是革命党中的翘楚，俞姑娘就真的不动心？”

他这样试探，顾玉卿只觉得好笑，道：“凤仪活得像个太阳，自身的光亮就够了，不需要借助男人取暖，丈夫是可有可无。她们家的传统，也不逼迫女孩子一定要嫁人的。况且，她那样的思想，一定是要现代婚姻，一夫一妻的，她找的丈夫，若是有半点出轨行为，她还不得把他腿给打折了，然后赶出家门。别说黄启澜了，孙先生，汪先生，估计她也看不上眼。”

“你说的是你吧？”陆文麟笑道。

“我跟她的思想差不多，不过她比我更勇敢，”顾玉卿顿了顿，“也更幸福，她活成了一个发光体，而我，还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