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六十一

她向来说话爽快，倒也从来不会黑脸，总还是应对得体的。这时候这样的表情，是真的被冒犯到了。

黄启澜也觉自己失态，忙道：“对不起，凤仪，这次革命，我们失败了，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

他这样掩饰自己的失态，俞凤仪并不买账，她道：“黄厅长，你还是喊我俞先生吧。虽然我已经不是校长了，但我与你的关系，却是因职业而来，大家不要越界了的好。”

黄启澜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到底也没能说什么，他笑了笑：“好，俞先生，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学医，我一定会想办法筹集到学费的，这点请你放心。”

俞凤仪点点头。

“新蕊对你很是仰慕，一心要跟着你，我想请你带她一起去英国，你看能不能行呢？你不要误会，”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一家人对你都是很尊敬的，我也希望新蕊日后也能有出息，出来做点事情。你去英国，也好有个人做伴，你看呢？”

俞凤仪见他说得真诚，黄新蕊，她也是认识的，虽然娇气了点，倒也没有太难相处，能够有个伴一起去学医，以后也能一起做事，这自然是更好的，她便点头答应了。

黄启澜见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俞先生真是海量，多少男子不及。”

他站起身，伸出手，道：“我今晚就得走，带着父母家人，你安顿好了，先到日本，到时候我安排你们从日本出发去英国。”

他的神情肃穆，近乎严厉，俞凤仪想得到，此时的情形想必很严重了。就算是公共租界，也还是中国人的地盘，他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头号被通缉，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难过，便伸手跟他握了握。

黄启澜点点头，郑重其事的，好像就此一别，后会无期一样。

俞凤仪心里头也有点发酸，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紧紧的握了握他的手。

黄启澜道：“谢谢你，俞先生。”

一直等到八月下旬，江南一带安宁下来，顾玉卿才跟傅主编提出辞职。她隐忍了那样一些时候，傅主编以为她当时并没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倒是很坦然，听到她要辞职，不免诧异，连问她为什么，她只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南方。

傅主编再三挽留不住，倒是傅夫人很高兴的，跟她讲，她回南方也不要紧，写稿不拘地点，让她多记着报馆，多写些稿件过来，稿费一定给她从优计算，她笑笑也不多话。

杜宏奕的父亲杜若斋现在分管浙江、江苏两省，集军政大权于一手，虽然他自己被兄长逼得逃到上海，但到底是杜家公子，说话还是有份量的，买他帐的人也多。知道顾玉卿准备回南方，他询问了她的意见，安排她去教育部门工作，那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向往，便欣然同意了。

顾玉卿回到南方的时候，俞凤仪已经启程去了英国。她在南京待了没几天就去了常州，任职于常州女子学校。

这一年，教育部重新发布了蔡元培先生新制定的一系列教育法令规程，但是在男女教育上还是多有差异，对女性有专门的教材，还是依循前清颁布的女子学校章程，认为女子教育当以培养贤妻良母为第一要务，所谓“修明家政，首在女子普受教育，知受礼法……而欲家庭教育良善，端赖贤母，欲求贤母，须有完全之女学。”硬性规定要修习家政、园艺、缝纫等，至于体操、三角函数这些则可免修。

甚至学校的校歌还是严范孙先生所作的《教女歌》:“女儿家，要温顺；跟着娘，听教训；姐妹们，气和美，莫怄气，莫拌嘴……”

顾玉卿看着学校里的这些章程，根本不符合男女平权的教育方针，虽然表面上开放了女子教育，但本质上还是把女性当作男人的附庸，便要求改革，将家政、园艺、缝纫等作为选修课，额外增加了体育、音乐作为必修课，认为女性更应该在体质上加强锻炼，不应该追求所谓的柔弱美，而要活出女性该有的精气神。

连校歌都大改特改，充满了力量，跟她办报的主张一样，认为教育的首要任务在于唤起女性的觉知，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而非为男人服务，当个贤妻良母。

歌词是她自己填的，杜宏奕听说后，特地请上海一位知名的作曲家帮忙谱了曲，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由学生们合唱，伴随着乐队的演奏，气势恢弘，好几名学生当场落下泪来。

两千余载女界冥，大幕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此陶镕深。

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逾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她在天津租界待了这么些年，行为举止很是洋化，思想也开放，衣着更是鲜明，穿的多是洋装，完全没有传统女式服装的那种保守，在天津，傅主编尚且偶尔提醒她几句。到了常州，又是任职于学校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更加让人说闲话，一些思想先进、行为大胆的女学生见她自信爽朗，言行得体又大方，将其视为偶像，很是仰慕，也都偷偷的学着她的模样，想方设法学习她的装扮。

这样一来，对于常州乃至江苏教育界的人，不免形成了一种压力，尤其是学校里的顽固派，见她这样年轻就出任校长，又是这样放诞不羁，完全视学校既定的习俗于不顾，一心致力于改革，简直像是教育革命家一样，无不大叹，这样下去，女学生们都被她带坏了，学校里充满着不和谐的声音。

顾玉卿向来是我来行我素的，当然不在乎，可是流言传得太广，又有一些别有用心的教员对她不服，在学生和学生家长当中各种造谣诽谤，弄得流言蜚语满天飞，甚至有不少家长闹得要让孩子转校。

才不过半年，顾玉卿就觉得索然无趣。她在报界多年，接触的都是一些思想开明的有志之士，傅主编以及一众朋友都视她为奇才，呵护有加，任她纵情纵性的，又在报上呼吁了这么久，难免忽略了大多数中国人还处在思想蒙昧时期，不禁有些懊恼，只得将自己激进的做法收敛一些，尽可能兼顾学校的现状，这样一来，未免憋屈。

民国二年的年底，陆公馆再次喜气洋洋，陆夫人尤其高兴，因为陆文麟回国了。自从陆文麟走后，陆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陆文秋和陆士宏都离开了人世，陆文青和陆文蕙嫁了人，陆文俊和三姨太都去了上海，人影全无，二次革命之后，陆文毅逃到了日本，后来也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人在哪里。

陆夫人完全变了，每日只是吃斋念佛，与姑太太和二姨太三个人相依相伴，陆家大院这几年当真是冷清的很，顾玉卿偶尔回家看看，也觉得心酸，三个寡居的妇人已经很凄凉了，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却又迟迟不成家，越发显得这个家里阴气太盛。她也不敢多待，稍微待久一点，难免引发她们的各种说辞，一说起来又是泪水涟涟，顾玉卿受不了那些，只好少回家。

好在现在陆文麟回来了，这可真是陆家自民国以年来唯一的一件喜事了。

比他走那年更夸张，陆夫人吩咐将陆家大院里里外外重新粉刷了一番，两个姑娘出嫁，家里搬出去的东西不少，陆夫人这几年也没心情重新布置，几个空出来的屋子没人住，布满了灰尘。陆夫人指挥着没有遣散的几个仆人，忙里忙外的收拾着，又添置了不少东西进来，张灯结彩的，二姨太笑她说，儿子回来也不用这般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要娶亲呢。

陆夫人笑道：“也差不多了，这几年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文麟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娶亲，家里也该添丁进口了。我多想这个家里有几个孩子跑进跑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