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六十

潘妈帮她喊来了医生，量了体温，开了药，她吃了药，沉沉的睡着了。到了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顾玉卿睡得昏昏沉沉的，见天色如此，便是有心起床也懒得起了，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不知几时，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是因为感到旁边有人，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庞。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看到的是傅主编，他的手还举在半空中，正在她的头上方，她看到他的脸，带些尴尬和一股她也说上来的古怪。

见她睁眼，他赶紧收回了手，关切的问道：“你醒了？潘妈说你睡了一整天，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谢谢你，傅主编，昨晚忘了关窗，吹了风，发烧了，没事的，明天就能去上班。”她虚弱的讲。

“最近比较忙，大家都累坏了，明天星期天，你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一天吧。再病倒，后面可是麻烦了，我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人接替你的工作。”傅主编微微笑着，还是那个无比欣赏、关心她的忠厚长者。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樊翼林，她想。

傅主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她不要操心工作上的事情，报馆不会因为她缺席一两天就不能运转的。

她很感动，频频点头。

傅主编走后，潘妈告诉她，他来了有好一会儿，一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又把傅主编拎来的东西拿给她看，发烧罢了，他拿来了一堆滋补的药材，好像她是重症患者。

她看着那包装精美的药材，心里莫名动了一下。她昨天在咖啡馆与樊翼林说到傅主编时，他那古怪的神情，再想想傅夫人近些日子来的态度，那样将她当作晚辈一样疼爱有加的一位忠厚长者，近来总是她冷嘲热讽的。她因为与樊翼林在一起，原本以为她像其他女人一样，与樊翼林亲厚，见他们在一起，有点拈酸吃醋呢，因为这个，她在心里还很是把傅夫人看轻了一些，中国女人虽然被教化给约束着，一个个装得清心寡欲的，提到男人都要脸红的，可是在有男人的场合，暗地里争风吃醋的劲头，那种无声的硝烟，真是一点都不输战场的。

她想到刚刚睁开眼睛时，傅主编眼神中的慌乱和手势，确定刚刚是他的触碰她的脸无疑了。

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放到一块，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发觉了，只是自己后知后觉。

她躺在床上，脑子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忽然就觉得身体很难受，胃里一阵抽搐，一股浊气从胃里直冲到喉管，她紧紧的捂住嘴巴，这股浊气在喉咙里翻滚，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她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的恶心，恶心到想要呕吐。傅主编，她视如兄如父如师的傅主编，对她有着知遇之恩的傅主编。她愿意用生命去酬谢她的付出，可是，可是……

她想着，身体就不由得萎顿下来，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棉被，将整个人给包裹起来。那感觉，就好像一盆冰水直头顶的百会直接灌入涌泉，将她整个人都冻在了那里，她只觉得冷，烧还没退，冷气却从心底直往外冒。

她记得以前跟樊翼林提过，在杜公馆的酒席上遇到的那位芦花馆主，几近花甲之年娶了跟她孙女一样年龄的姑娘。

樊翼林一点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看到她愕然的表情，樊翼林大笑，说她到底还是太过年轻，不懂男人。男人骨髓里面的东西是不可更改的，有些东西不是教育，不是修养，甚至都不是法律能强行压制、改变的。他们看待女性的眼光，永远都是从异性的角度来看的。除了自家的女眷，其他的都是女人，八十岁的老翁，看十八岁的小姑娘，那也是姑娘，而不是孙女。否则就不会有八十老翁十八新娘，一树梨花要海棠了。

她当时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太狭隘，虽然芦花馆主自命风雅，那也不过是文人的矫情罢了。她就遇到过像俞老前辈，还有傅主编这样真正把女人当作独立的个体，欣赏、提拔且着意加以培养的。

樊翼林后来讲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他那一脸的嘲笑，认为她理想化，对人还存着天真的、美好的幻想，气得她想打他。不管他们怎样争闹，见解如何不一致，最后都会归于嬉闹。

她想到这里，又不禁泪水潸然而下。

比起失去樊翼林这样一个情之所系的恋人，她更为痛心的是她失去了一位倍受她尊敬的师长。

到了七月，暗斗开始进入明争，先是李烈钧在江西湖口宣布独立。紧跟着，南方各省，皖、粤、闽、湘、川等及上海都相继宣布独立，二次革命就此拉开序幕。

袁世凯排遣手下大将，段芝贵、冯国璋等人，分别进攻江西、江苏和安徽，南京是重点需要攻克的城市。

顾玉卿这时已经准备辞职回南京了，可是，战火纷飞，想走也走不了。而且，她在这个时候走，倒像是心里有鬼似的。也只好砖耐着性子，当作一切没有发生，傅主编所怀的心思，她也并未发现一样，依旧如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俞凤仪却没这么轻松。

北洋军不是清兵，那是袁世凯当年在天津小站带出来的嫡系部队，聘用的都是德国教官，战斗力强，装备也先进。革命军根本不是其对手，黄启澜对敌经验丰富，很快就看出来革命军可能会失败，于是在一天夜里，来到学校，告诉俞凤仪，赶紧解散学校，让无家可归的由她带着去上海。

俞凤仪无奈，只得将黄启澜交给她的经费分拨下去，让学生们有家的拿了路费回家，无家可归的赶紧收拾行李，跟她去上海。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家通知一声。

没过多久，革命军果然败北，连黄启澜都逃到了上海。上海公共租界汉口路同安里的一栋宅子，被革命军悉数租赁了下来，黄家一大家子人与学校里无家可归的女学生都聚集在那里。

黄启澜看着俞凤仪，愧疚的说道：“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的学习，官费如今是不行了，对此我实在抱歉的很。”

俞凤仪虽然也有些懊恼，可是这也不是他的错，怪他也无用，只得说道：“总是会有办法的，学费的事情我自己再想办法，这也不是你的错。”

黄启澜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说法，笑了笑，道：“俞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俞先生实在是能谅解他人苦处。”

俞凤仪没做声，战争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好呢，遇到这样的时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灯光幽暗不明的，屋子里也不知几时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俞凤仪向来不太注意这些小节，她正看着那豆大的油灯，想得出神。

黄启澜忽然握住她的手，道：“凤仪，你跟我去日本吧，我们革命军不会这样就一败涂地，定会转土重来。以你这样的人才，当校长、办医院都屈才了，你跟我去日本，好好培训几年，以后当个军长也不会有问题。现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真正的干将，你虽是女子，一点都不输男儿，不要枉费了自己的才干呀。”

俞凤仪惊得，遇到鬼一样，慌忙甩开了黄启澜的手，一时竟怔住，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道：“黄厅长，谢谢你的好意，我没那样远大的志向，只想学医，以后做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