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五十六

陆士宏真不是说着玩的，见陆夫人和二姨太愣愣的，信不过的样子，他干脆亲自操办，为陆文蕙添置嫁妆。孟家是大户人家，房子好几进，他不仅给小两口住的院子添置了新的家具，连大堂、二堂也没落下，都是全新的紫檀家具。又去银楼特地打造了全套的银的杯盘碗盏，加上其他的金银首饰，绸缎、皮毛衣裳，被褥，文房四宝，等等，装了好几十箱，全用大红棉绳打成络子做成网罩，套在上面，别提多喜庆了。

三姨太看着那些，看看这个，是玉如意，玉匣子，摸摸那个，是金镯子、金项圈、金戒指，连帐钩都是金的；是琥珀、玛瑙的摆件……看得眼花缭乱，样样都爱，样样都喜欢，眼见着这些东西都要跟着陆文蕙去了孟家，心疼的，直在心里没埋怨自己没生个女儿出来。

文蕙嫁人，娘家人自然是要跟着沾点光，做几件新衣服、添几件新首饰，可是陆夫人和陆士宏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些一般，提也不提。

钱流水样的花了出去，连陆夫人都有些心疼了，陆士宏却毫不在意的，他看着厅堂里的东西越来越多，面上倒露出欢喜的神色来，饶有兴致的样子。

家里人见他如此，也当真以为他是为陆文蕙出嫁的事欢心，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迎亲那天，孟柏舟亲自来的，新郎官戴着大红花，穿着喜服，那个精神头，谁人能比！陆士宏高兴得不得了，连夸自己得了一名乘龙快婿，到客人都散了，他自己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陆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几个女孩儿都嫁出去了，有所触动，让人将他扶到了自己的卧房。自己待坐床边看了他半夜。

到了半夜，陆士宏醒来喊口干，陆夫人亲自服侍他，喂了他解酒的汤水。那是就煨在外面的小茶炉上的，还是温的，那是用绿豆和甘草用小炖盅熬成汤汁，加红糖，甜滋滋的，很养胃，是陆夫人从娘家学会的方子。

他们俩刚结婚的那些年，陆士宏偶尔有应酬，陆夫人就会让丫头在小茶炉炖上一盅，待陆士宏回家喝。

迷迷糊糊的喝完汤，陆士宏才醒来一样，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上的碗。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都没讲话。

“我怎么在这里？”他开口讲的是这么一句话，眼睛还四处看看，似乎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一样。

“你喝多了，我让他们扶你进来的。”陆夫人接过碗，不在意的讲。

“哦。”陆士宏揉揉眉心，“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置身大海中间，四周一片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陆夫人没有答话，十多年的空床独守，她什么样的梦没做过？

“素梅。”他叫陆夫人，声音苍凉、无力，像是一个被生活抽干了力气的老人。

陆夫人身体一震，手里拿着的碗直接掉在了地上。她一惊，蹲下去捡那摔成了碎片的瓷片。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他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你也怨恨了我这么些年，以后，就都放下吧。”

“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顾左右而言他。

陆士宏重新躺回床上，捶了几下额头，“是啊，人生走这么一场，最终总是要放下的。你总不肯原谅我，将来总也是会原谅的吧？”

他这些日子说话总是怪怪的，喝了酒越发的古怪了。

“你到底怎么了？”陆夫人问道。

陆士宏闭着眼睛，摇摇头，嘴角带着笑，却是已经睡着了。

民国二年三月，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检票处被暗杀，凶手逃匿，举世震惊，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

第一次国会选举才刚刚结束，国民党在这次选举中获得压倒性优势，宋教仁正欲北上重组内阁，却在这时发生这样的事情。

矛头直指袁世凯。

除了他，谁会这样的动机？

民国初立，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司马昭之心，又何用多言？

陆士宏看到报纸上大幅版面的新闻，却是微微讪笑了一笑，便将报纸丢在一旁。

陆夫人和两个姨太太，以及陆士韵，四个女人围坐在一旁，看他这副样子，都好奇的问道：“怎么了？”

“两京中乱生王莽，三国争雄魏蜀吴。”他仰首向天，以一种讥讽的口吻念了一两句诗。

他一边念着诗，一边脚不停的朝外走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文麟快毕业了吧，他可有说几时回来？”

“他说过，还想多学两年，多拿几个学位。”

“这样也好，家里的事情不要告诉他，让他好好念书，这个家也就他一个安分守己的了。”陆士宏听了陆夫人的话，吩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她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

袁世凯未经国会同意，便单方面以全国的盐税、关税，和北洋政府控制范围内的冀、豫、鲁、苏四省的赋税作为抵押，向五国银行以高额利息借贷2500万英镑的消息传开时，就算是平民百姓也知道，东风已起，战鼓将要敲响。

袁世凯费那么大的心思解散南军，可不是真为革命党善后的。

所谓善后大借款，借来的实质是军费，南北大战万事俱备了。

就在这时，陆家出了一件大事：陆士宏找不到了。

陆家儿女接到电报，一个个都慌了神，也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叫找不到了呢？

顾玉卿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什么。

陆文毅从镇江回到南京，听了家里人的叙述，说是那天陆士宏照例拿了钓竿去江边钓鱼，因为他平时也经常这样，众人没在意，到了晚上，还没见他回来，这才着急了，四处寻找不见人影，赶了半夜去报官，可是他这样一个人，才一天没回来就报官，未免可笑，人家说：“没准儿碰到老朋友，去喝几杯，也许就睡窑子里了，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被谁拐跑了不成？”

巡警非但没有帮助，反而将他们嘲讽了一通。

陆文毅到底经过战争的人，比较沉得住气，忙带了仆人去江边，陆士宏经常驻足的地方查看。

可是除了浑浊的江水猛烈的拍打着岸边的巨石之外，哪里看得到什么？

江水一浪又一浪的向着下游冲去，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前赴后继的，陆文毅感觉这江水像极了他们在战场上向前冲杀的样子。他忽然想起那年，他跟父亲争执，说这腐朽没落的王朝早就该倒了，社会需要大变革，需要大输血，需要大改造。

父亲对他的振振有词，只是一副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屑一顾。经历这些年的起起落落，到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父亲说的那一套有他的道理。

他太急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一朝新血换旧血，就像这浪花一样，是一浪追一浪，纵然后面有整条长江，有数不尽的江水，也不可能直接将前浪给淹没了，那总是走在最前头的一拔，凡事是要讲究顺序和节奏，后浪过快过猛，会翻船的！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啊，爸爸，爸爸……”他朝着江面大喊，冷水灌进他的喉咙里，呛得他直咳嗽，咳得眼泪直流。

他这样喊了许久，喊得喉咙都沙哑了，才停下来。

到了家里，他便告诉家里人不用找了，又吩咐属下发电报到长江下游各处留心，留心什么却又没有讲。

他双手掩面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这个家，他以前并没多在意，因为一切有父亲在，有父亲在，他就是个孩子，可以不成家，可以不回家，可以任性妄为。可是，现在，他陡然间发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

他当然不是担不起这个担子的人，只是，国事如此，家事如此，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挖空了一样，为什么事事都如此的不如人意？

陆士宏的尸首是在一个叫大垅的地方找到的，那里是一个渔村，村民们都以打鱼为生，发现一具在水里泡得发白的死尸，一个个吓得不轻。

沿着长江，再往东就是镇江了，人们都说陆士宏是想去找陆文毅，陆文毅听在耳朵里，更觉得无力抬头，跪在父亲的灵前，哭得不可遏制。

陆文青、陆文蕙和顾玉卿三人，分别从上海、海宁和天津回到南京，陆文俊依旧失踪了一般。陆文麟远在国外，就算知道了，等他到家，也于事无补，陆家便依照陆士宏生前的吩咐，没有告诉他。

陆家大院，里里外外，一色的白布装裹了起来，上下人等也都穿了孝服，走到哪里，都是惨白一片，陆夫人和两个姨太太哭得昏天黑地的，引得一帮来吊唁的亲眷也跟着掉泪。

陆夫人和陆文毅，想着他生前种种言行，都认为他是自己跳河的。

历来改朝换代，总有那么几个为旧主殉国的忠臣义士，陆夫人不明白，清帝自己还没死，在紫禁城里待得好好的呢，他做什么就活不下去了？

顾玉卿想起头一年的春节，舅舅跟她道歉，让她原谅的话，更是如在梦中。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一切，她在宣统二年来的南京，那时，府里正为庆祝陆文麟即将赴美，以及中秋佳节，而办堂会，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