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五十七

陆文青已经两个孩子的母亲，早已不复当初少女时的青涩，她与黄镜贤一起，将两个孩子都带来了，幸福的一家四口。陆家人看着他们，虽然是丧期，却也都面带笑容的，为她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

陆文青现在对家务事是得心应手，陆夫人和两个姨太太忙着伤心去了，家里的事倒多是姑太太和陆文青协助料理，顾玉卿在这些家庭琐事上向来不大上心，被母亲逮着机会教训了好多次。

她自然也明白，这是母亲借机发泄对自己这样年纪还不出嫁的不满。陆家最小的姑娘文蕙都成家了，带着新姑爷一起过来，站在一起，一对璧人，更映衬的顾玉卿形单影只，孤苦可怜，也难怪姑太太心里不舒服了。

丧礼结束之后，顾玉卿让母亲跟自己去天津，可她讲：“你若成了家，我跟你去也有个讲头，你一个人在天津，我去了算什么呢？”

顶得顾玉卿找不到话来。

陆文毅预计局势会有变化，让陆夫人与二位姨太太去上海，可是陆夫人不同意，她道：“你父亲虽然不在了，可我还在呢，我在，这个家就在，我要一直待这里，我在这里，你父亲回来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看不到。我去了上海，他去哪里找人呢？”

自从陆士宏失踪之后，陆夫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消瘦了足有二十斤。她以为自己早已心死，却原来，只要有这么个人在，只要人在，哪怕心不在，也是一个安慰。人走了，才知道其中孤苦滋味。

陆夫人既然不肯走，二姨太自然也是要留下来的。

而三姨太却是欲言又止，在陆夫人再三询问之下，她才期期艾艾的讲，想去上海找陆文俊，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得把他找回来。

陆夫人和陆文毅都没说什么，留人留不住心，由着她收拾细软离开了陆家。

顾玉卿回到天津，急切的想见到樊翼林，她是渴望婚姻的，渴望与樊翼林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开心，她脾气虽然不太好，但也从不无理取闹，是能讲道理的那种人，樊翼林最是欣赏她这一点，不像别的姑娘，时不时无理取闹，要什么，做什么，总要人猜心思。

他讲：“莫说男女有别，就算是父母子女，谁又能知道另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呢，一天二十四小时，脑袋里得想多少事，哪里有功夫天天猜人心思。中国女人现在都要讲平等，可谁真的要平等呢，男人要不把那个人踩在脚下，就得把她供在神坛上。”

顾玉卿倒没有反对，“有什么办法呢，这不都是你们男人培养出来的嘛。中国男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让女性真正的从心底里认同男尊女卑，甘心情愿当个奴才？我想，中国男人唯有在这件事上，是前所未有的统一思想。”

“这是利益的力量，只要能够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诉求绑到一起，无事不成。”他笑嘻嘻的，跟一个女人聊这些内容，亏他笑得出来。

“这般的煞费苦心，最终受益的也不过是权势者，真正平民阶层的男人，谁又能从中受益呢？所以说，男人呀，大多还是愚蠢。这个世界，处处皆是压迫，有权势者压迫无权势者，男人压迫女人，智者压迫愚者。这样子尔虞我诈的一个世界，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如此野心。”

她翻着报纸，叹了口气。

报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南北两方的局势，袁世凯正在调兵，沿着津浦线南下，她现在想回南京，只怕没那么容易了，不知母亲在南京怎样了。每逢战乱，必定逃荒，可是，陆家只有几名女眷了，怎么逃？逃到哪里？而且，陆夫人是一定不肯逃离的。

枪炮无眼，万一，万一……

她不敢想。

面对她忽然转了神色的脸，樊翼林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顾玉卿摇摇头。

樊翼林拿过她手上的报纸，看了看内容，有些明白了，“你怕打仗？”

“我的母亲还在南京，我的亲人都在南京。”她说。

樊翼林走到她的跟前，从她的身后抱住她，“不怕，吉人自有天相。”

她转过身，与樊翼林正面相拥，“翼林，我们结婚吧。”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说完了，也只是抱着樊翼林，脑子混混沌沌的。

樊翼林却微微抖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窗户外面。院子里一株红杏开得正艳，树形像是刻意修剪过，大型的盆栽一般，除了最底下的粗大枝干，上面歪歪斜斜的枝岔向两边分开，参差错落的，堆云一般，开满了花儿。昨夜大雨滂沱，这会儿，青石板还是潮湿的，地面上碎碎的铺了一层花瓣，被雨水打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可怜极了。樊翼林在这院子里进进出出这么快一年了，发现自己竟然第一次看到这株杏花，开得那样耀眼夺目。

他将目光收回了屋内，顾玉卿这间租来的房子，卧室和书房是放在一起了，她那样爱学习的人，除了一张床和一张衣柜，就剩靠窗的一张大书桌和旁边一架大书柜了，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摞写字的纸被镇石压着，像是随时会写点东西的样子。

樊翼林不知怎的，脑子里冒出来一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陆放翁那样满脑子家国情怀的人，却也会有这样家居的诗句。

他差点就点头说“好”。

可是，也不知哪里跳出来一个声音：“你疯了嘛，结婚，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那杏花道：“你院子里这棵杏花开得真好。”

顾玉卿微微有些失望，她刚是有点情绪激动了，但是，只有情绪激动时才有可能说那样的话，否则，纵然再大方，她也说不出来。

可是，他没接话，没接话就意味着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当然，这太突然了，连她自己也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的，他一时无法答应也是有的。她想。

于是，她应了句：“是呀，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昨儿是真听了一夜的雨，下得像要塌了天。”

“像你这样子勇敢，天塌了你也不怕。”

顾玉卿有点点失望，她当然不会怕，可是，也还是希望他能够说：“天塌了也不用怕，有我呢。”

女人能不能独立，愿不愿意独立，都希望男人能哄着点自己呀。

她想到这里就讲了出来。

樊翼林大笑道：“所以呀，中国女人只能宠，不能爱。”

顾玉卿不同意：“爱与宠并非黑白不可兼容。”

樊翼林摇头：“爱要有尊敬，有了尊敬就很难有宠溺，爱要基于人格平等，而宠是从上至下的俯视。人只是人，很难两全。”

这样讲也有道理，怜悯与蔑视共存，羡慕与妒忌同在，情绪的成分并不是那么纯粹。

宠溺必然伴随着矮化，那是强者对弱者才会有的情感，是人类对于猫狗之类的基于高高在上的怜悯而养来愉悦自己的物种。

过后几天，樊翼林没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顾玉卿家里。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他是生意人，经常有些事要外跑的。而她也并非一味黏人的人，她也很忙，南北双方都紧锣密鼓的安排着战事，冯少轩已经当起了战地记者，带着摄像机跑到了前线。报馆为了第一时间将消息刊登出来，所有人都没日没夜的加班赶稿、排版，送去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