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五

陆文秋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她在上海创办的《女子白话报》，虽然只有短短的三期，但篇篇文章都如血泪凝成，让人看了，心里头发酸，她是用白话文写作的，比起顾玉卿的文字，更觉得可亲可近，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文章里面，并不一味将男尊女卑、缠足之类的事情全都推之于男人，女人自己也是要承担责任的，女人之所以甘愿的缠足，也让自己的女儿缠足，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没有受着教育，不知道主张自己的权利，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畏难思想作祟，以为真的可以躲在男人的怀抱里安稳度日，而不愿独立起来去面对困难，所以将一部分该自己承担的义务让渡给了男人。

权利与义务相辅相成，当男人承担了更多的义务的同时，女人自然也少拥有了很多的权利，权利越来越少，公平又从何而来，经济上完全仰仗男人，可不是只有成为奴隶了吗？

任何一个有着基本良知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

报馆里的人，都以为陆文秋会和顾玉卿一样，是一名优秀的女报人，谁承想，她会是革命党人，冲锋在第一线呢？他们这些须眉男儿，坐在屋子里鼓舌呐喊是可以，真要上战场，以性命为代价，那也还是要想想。

傅主编和冯少轩都没能阻止顾玉卿。

她踏上南下的火车到了南京，舅舅和舅母一夜白头，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大女儿，胆子大到这样的地步。

陆士宏既心痛，又愤怒，他是朝廷的官员，他的女儿却是反朝廷的志士，父女连心，父女反目，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连去探望都不能，一去，头上一顶“反贼”的帽子就会被戴上；不去，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啊。

夫妻两个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

一年多前的矛盾，早已被时间消弭了，舅母拉着顾玉卿的手，泪水涟涟，只说不出话来。顾玉卿和母亲也只能陪着她掉眼泪，刺杀两江总督，事情非同小可，死罪是肯定的，谁也救不了她，探监也是不行的，这个时候，谁和她有牵连，谁就是革命党。

可顾玉卿不信邪，她一定要去看看，她们是表亲，这个时代难道还要诛九族吗？舅舅虽然心疼女儿，也知道这事来不得半点侥幸，坚决不让她去。

顾玉卿从舅舅这里找不到途径，只得去找俞老先生。俞老先生广结善缘，名望极高，南来北往的士绅，新到南京的官员，没有不拜访他的，如果他肯出面，那么，她去见一见表姐总是可以的。

“南京人都佩服也心疼你表姐，可是，这事板上钉钉，谁也没有什么办法。”俞老先生于是说。

“爷爷。”俞凤仪扶着俞老先生的胳膊，带着撒娇的口气，“总是有办法的，难道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人看吗，法律也不外乎人情。”

“现在你舅舅一家也是在火上烤着呢，只怕他们搜查出什么证据来，将你舅舅一家都卷进去，可就麻烦了。这个事情，你不能夹在中间。”

顾玉卿沉默，这个时候，风声鹤唳，她去见表姐，自然是危险万分，可是，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她想，她总能想到办法的。

拜别了俞老先生，顾玉卿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家里。

陆家人见到她的模样，自然知道事情不顺利，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谁都知道。一家人默然无声的坐着，门房来报，有电报送来，是给顾玉卿的，她诧异的接过来，却是杜宏奕发过来的，告诉她去找江宁罪犯习艺所的监狱长赵清来。

“杜宏奕，杜若斋的儿子？”陆士宏有些惊讶，杜若斋的大名，举国皆知，他的儿子，顾玉卿如何识得，且发电报到了南京。

顾玉卿点点头，知道舅舅的疑问，“我在傅主编家里认识的，他也认识表姐。”她说着，便把彼此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她们那时是何等的开心，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将要阴阳两隔了。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顾玉卿忽然想起表姐在茶楼里念了这么一句，她是太着急了，也太激进了，为什么就不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呢？

赵清来是杜若斋一手提拔的，对杜宏奕的话不能不听从，安排一个人见见陆文秋，虽然违抗了上级旨意，但是一个姑娘，料想她也不能怎么样，明的不能来，就不能来暗的吗？

顾玉卿穿着监狱看守的服装，在夜晚，打着灯笼，跟着监狱的看守朝里面走去，外面是高高的围墙，一重又一重，走进去，里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大概是犯人们放风的地方，穿过长长的一条甬道，才来到监狱门口，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监狱里阴暗潮湿，气息腥臭，让人作呕，不知哪里还时不时传来呻吟之声，这里，和外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算是个完好的人这样关着，也会疯掉的，更何况还要受刑罚？

不见天日。顾玉卿第一次身临其境的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

陆文秋是重刑犯，在女监单独关押。

她遍体麟伤，镣铐锁着她的双手和双脚，身上被打得，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双手上过夹板，十指血肉模糊。

顾玉卿当时就掉泪了，她的爱美的、爱整洁的表姐，此时像一头待斩的羔羊，身子蜷缩在地上，没有呻吟声，可是她看着，比别的呻吟的人更痛苦。

铁门被打开了，她轻轻的叫：“表姐。”

陆文秋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似是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玉卿啊，表姐。”

陆文秋轻轻点了点头，“玉卿，你不要哭，这没什么可哭的。”她的嘴角笑着，已经有些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细小的血珠慢慢渗出，覆盖在原先的血痂上面，在这阴暗的房间里，看的人心里发凉。

“妹妹，你扶我坐起来。”她气若游丝，说话轻悄悄的，与往日中气十足的她判若两人。顾玉卿强忍住泪，扶她靠着墙坐起来，自己也与她并排坐一起。

“你这个时候不该来的，只怕会殃及你。”

“表姐，你不要说这话。”顾玉卿仰起头，眼泪却还是固执的流了下来。

“妹妹，你不要哭，听我讲。”陆文秋说着，歇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谈论谭嗣同，明明有机会逃走，何以不走吗？”

她顿了顿，“那时我还不太明白，今天，我明白了，真的，当一个人内心有了信仰，他的灵魂就有了救赎，灵魂会带着他去向该去的地方，那里才是生命终极所在地。都说生命是无价的，可是天下苍生，哪样不是生命呢？生命既是无价，实在也一文不值。生命的存在本身并无意义，只有燃烧才有意义，为了灵魂的追寻燃烧才有意义。不曾燃烧过的生命就好像喑哑的烟花，从来不曾绚烂过，那不是我的生命。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去了我该去的地方，我的生命虽然短暂，可是我满足了。”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她又开始咳嗽了，咳个不停，咳的不是痰，而是血，她是用血说出这番话的。

顾玉卿帮着拍着后背，让她舒缓一点。

她咳了一会儿，摆摆手，让顾玉卿放开，自己靠在墙上，眼睛望着牢房靠顶的墙上一扇小小的窗户，高高的，小小的，白天能够有一线光亮能照进来，这时候，借着灯笼的光，只看到几根铁窗条，外面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到，她指着那窗户道，“人到底要活在光亮的世界里啊，这样暗无天日的世界，一个人，怎么能活得下去呢，必得将这牢狱打破，才能生活。”

顾玉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的牺牲就能打破这黑暗的世界吗？

“我的死，打不破这黑暗的世界，那不要紧，我的血，总能染红一点点，”她伸出血肉模糊的手，用大拇指指着小指，送到顾玉卿的眼前，“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值得的。”

她说着，又歇了一会儿，“玉卿，也许你现在不明白我，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世界总有一天会好的，我相信。我是看不到了，你要替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