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四

年底，顾玉卿接到电报，说陆文青要出嫁了。

她是早就订了亲的，男方是江苏宝山人，姓黄名镜贤，家境尚可，他是家里的独子，在上海念书，很快就要毕业了，念的是法律。家里已经为他在上海安排好了工作，一毕业就能去上班。

陆文秋在上海听说这事，竭力反对，让陆文青无论如何也要念完书，拿到一个毕业证再成亲。然而，她是出嫁了的人，谁也不听她的。

陆文青是那种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女孩子，跟绝大多数的闺中少女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美的衣服，首饰，布料，胭脂水粉，乃至美的家具与瓷器，看到戏台上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会沉醉其中，如痴如醉，幻想着美好的爱情，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如此这般，夫荣妻贵，便是美好一生了。

所以，父亲让她不要读书，她也无所谓，帮着二姨太管理家事，学着传统女儿家会的一切，刺绣啦，缝纫啦，整理屋子里的一切，哦，她还会做点心，南京的各种小点心，她很多都会，她甚至还会做月饼，她最开心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家人将她做的小点吃得干干净净。顾玉卿看着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自己最不耐烦的就是厨房，烟熏火燎的，如何受得了？陆文秋对于妹妹的这些个喜好也不大以为然，常常是不屑一顾的。

她还喜欢孩子，大宝、小宝在陆家，陆文秋是一丁点不看的，全都是陆文青跟在身后，比奶娘还细心还贴心，她跟孩子说话从来都是蹲着，细声细语、奶声奶气的，好像是他们中的一员，怎样嬉戏也不恼，也不嫌烦，大宝小宝每次要回自己家都哭着闹着不肯走，大宝更是抓着她的衣裙死不放手，这在年轻的姑娘中可不多见。

大家都说，谁要是娶到她可是太有福气了。这年头，有学识的姑娘不安于家，安于家的姑娘没见识，可她到底是陆家小姐，也识得一些字，难得的天生的这份当贤妻良母的气质，可不是后天能学来的。

陆夫人便常常让陆文秋向妹妹学习，让她温柔一点，对家里的事情，尤其是孩子上心一点，别一门心思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男人娶妻不就是为了有个家，有几个孩子，回家有热饭吃，有点温暖，有孩子萦绕膝下，一个女人家，成天不着家，在外面跑，家不成家，男人自然也不爱回家了。

她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只是陆文秋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陆夫人也没办法，只是叹息不知道这个女儿随了谁。

人是早许了人家的，如今要来娶亲，那就娶吧，迟早的事情，陆士宏是无所谓的态度，好像女儿是暂时寄放在他家，现在理所当然的拿回去一样，至于为什么忽然间这样仓促就要娶回去，却是没多想。

顾玉卿听到这个消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文青和文蕙不像姐姐文秋有那么多的想法，她们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了。

陆文青懵懵懂懂的进入了婚姻，实质，她对于成亲这件事会给她生活带来的改变还是一片模糊，婚礼的当天，她就有一种不对的感觉，盖着红盖头的她，感受到一道剑一样的目光盯着她，如果目光那杀人，那她定然是血溅当场了。作为新妇，她是刚刚到周家，谁也不认识，谁会这样恨她呢？

她想不出来。

事情到第二天，她就明白了，剑一样的目光盯着她的是周贤的侍女，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一个大家公子，还未娶亲，先让侍女有了身孕，这传出去，得是多丢人啊？周家急急的娶了她，就是希望可以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陆文青当时就哭了。

她一个文弱秀气的闺阁女子，刚刚嫁过来，羞涩、忐忑、不安的情绪还需要人来抚慰呢，哪里就懂得处理这样的事情？她几乎要气得当时就要回娘家。

婆婆对她倒很和气，“是贤儿对不住你，他年纪轻轻的，熬不过，偷偷嘴也是难免的，只是这事我们也没想到，如今孩子已经有了，也不能让她打掉，那可是作孽的事情。你是大家子出身，心胸到底要放宽一些，就算她生个儿子，也不能大过你去，你放心，妈给你做主，她永远是小的。等过完年，开了春，就让你跟贤儿一起去上海，你们在上海单独过日子，让她留家里照看孩子，省得你心里不高兴。”

一个十七岁的新嫁娘，还能怎样呢，父母远在南京，难不成真的刚成亲就跑回去吗，况且，人已经是他的了。

纵有万千委屈，也只能自己吞了。

陆文青长得不差，黄镜贤对她是中意的，心中又有愧，对她着实殷勤，床边枕上，不尽的甜言蜜语，细腻温柔，虽然有这一件龌蹉事梗在心头，但总体，陆文青的新婚日子还是甜蜜的。

哪家公子不是这样呢？大姐那样厉害，大姐夫还偷嘴呢，最后干脆替丈夫纳了妾，将一家主位心甘情愿让给侍女，自己跑去东洋，弄得孤家寡人，婆家门都不让进，孩子都见不到，多凄惨。她这样想，心里就平衡了很多，也绝意不让自己做那样心胸狭隘的女子。因此，越发的要行事大方一些，讨得公婆和丈夫欢心。

宣统二年的年底，在南京的陆家和在天津的顾玉卿，都过得很宁安，没有人知道，风暴即将到来。

收到陆文秋被捕的电报是在正月十六，刚过元宵节。

他们那一帮人似乎是没有过年的概念，选择了在元宵节动手，目标是袭击两江总督张人骏。

秦淮河的夜是美的，元宵节的夜更美，元宵灯会是中国无数地方的传统，六朝古都的南京当然也不例外。

他们按照正常的想法，这样的日子，官府的人定然会放松警戒，毕竟，灯会，是连军人都忍不住要参加的，耍龙灯的，很多都是官府的人。可南方革命党的蔓延，官府又如何会一点都没有消息呢？过去这些年，从五大臣在前门遇险之后，遭遇过暗杀的满清大臣不知道有多少，而安徽巡抚恩铭在安庆差点被杀死的事情更是让江南一带的官员人人自危，安保措施前所未有的加强。

陆文秋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是她没有，她不能看着那么多兄弟姐妹死在当场，自己却逃走，她想要血战到底。然而，天不从人愿，她没有如愿的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而是被捕了。

顾玉卿看到电报，只觉手脚冰凉，头脑一片空白。她们几个月以前还在一起说笑，她说她要去上海办报，要去办学校，要让中国更多的女性接受教育，她还题了一首小诗在折扇上，告诉她要坚强，莫要想着依靠他人。

可是……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在做梦。

她经常做梦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这一定也是个梦。

她听到冯少轩在喊她，难道梦里也有冯少轩吗？她死命的摇头，掐自己，掐得很痛，痛得她叫了出来。然后，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因为据说，梦里掐自己是不会痛的。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断线的珠子似的。她用手压住眼睛，要制止，可是，如何制止得住？

“不行，我要去南京，我得想办法救她。”她听到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说。

“他们现在正在想办法抓同党呢，你去了，不是送死吗？”

“她是我表姐。”

冯少轩无话可说，傅主编也无话可说，编辑部的人都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