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三

“自然，自然，顾小姐的手迹，可不是随便一个人能拿到手的，此等福分，唯我独享。”他对顾玉卿的赏识真是一点都不遮掩的。

大厅里，已经有两桌人在那里了，戏班子里原有好几名坤伶，此时也都换了装过来陪客，他们这班名士，自是要风流的，清吟小班里都有熟识的，这时也都叫了来，陪在一旁。

唯有几个腼腆的，却是独自前来，杜宏奕唯恐顾玉卿不自在，便将她安排与自己一桌，又将那几位没叫局子的拉过来作陪。

介绍之下，顾玉卿才知道，这几位都是杜宏奕的词友，亦是翰苑前辈，他们结了个社，叫做“春柳社”，却是芦花馆主、寒柳堂主、椿萱庐主，还有什么庵主、阁主、居士的，一时也分辨不清。顾玉卿看过去，这帮人年纪总在四十开外了，却陪着杜宏奕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玩得不亦乐乎，也是有意思的很。

想来他们结社，大概也是个由头，方便一起玩耍，否则，未免有攀附之嫌。顾玉卿想着，就听坐她旁边的芦花馆主沈嘉凯笑着问她：“听闻顾小姐诗词俱佳，如若加入我们春柳社，春柳社必将增辉不少。”

众人听了，都纷纷附和，劝她入社。

顾玉卿并不是太乐意与这帮暮气沉沉的老人一起，便笑道：“多谢各位抬爱，我虽有心，只是刚到天津不久，报馆事务甚多，恐不得闲暇。”

沈嘉凯见她这样直接驳回，心里有些不痛快，“顾小姐想必是嫌弃我等老朽了。”

“岂敢。”顾玉卿道，“一来，确实是报馆事务繁忙。二来，不怕各位笑话，我是有心西学，如今西学盛行，只是翻译文字难免词不达意，读来不甚畅快，所以想学习英文。”她本是不想讲这些的，只是沈嘉凯这样咄咄逼人，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几个老人听了，便有些不屑之意。这些遗老，跟她的舅舅一样，思维僵化，对于新式的东西一律排斥，说起西学，无不大加痛斥，大叹人心不古，夷人凌驾于华夏之上，乾坤倒悬云云。

顾玉卿只坐了喝茶，心说中原大地被满清占领了两百多年，只不知何为“华夏”？中华文化最初发源于黄河，后来发展到两河，中国的版图是一步步扩大的，世界趋势亦是如此，逐步融合，一味闭关自守，又有何益？只是与这些人，也说不到一起去，干脆闭口不言。

酒菜上来，杜公馆的菜，请的是淮扬名厨精心烹制，因为杜若斋本是江南人氏，饮食喜好多年未曾变过，那一道大煮干丝并不亚于南京雪园，顾玉卿吃了，大加赞叹。

沈嘉凯端起一杯绍兴花雕，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着顾玉卿道：“江南好，风景好，酒好，茶也好，只是人物差了点意思，比不得燕赵豪杰之士。”

他这话完全是针对顾玉卿了，顾玉卿却看着杜宏奕，因为他祖籍江苏，亦是江南人氏。沈嘉凯见她不回话，只看着杜宏奕，恍然惊醒，手足无措，慌的差点连酒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杜宏奕眼睛正看着别处，其实并未听清他二人在说什么，顾玉卿见状，莞尔一笑道，“江南人物风流，众所周知，不知芦花馆主这话，由何得来？不说别的，就说作诗填词，在座的，谁的词又敢与河东君的那一阙《金明池·咏寒柳》一较高下呢？”

河东君，就是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她的咏寒柳在词界鼎鼎有名，而其作为弱质女流，却有凛然傲骨，百多年来，都是令人称颂的。她随便一提，就是这么个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物，而杜宏奕又是江南人氏，沈嘉凯就不好再将这个话题接下去，只得硬生生的将这口气吞了下去。

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看起来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笑道：“姑娘口齿伶俐，文思敏捷，让人佩服，呆坐无聊，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这酒令如何行法？”

“嗯，在座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想必也都是惜花爱花之人，不如这样，我们以花为题，以《诗三百》为准，每次两句，上下两句中必得有两字连起来，可成一花名，你们看如何？”

“不行，不行，这难度太大，逍遥阁主，你老可是翰林出身，不能这样子为难我们。”有人笑着摆手，连连反对。

那名号为逍遥阁主的老人看着他，还未说话，就听芦花馆主笑道，“罗刹庵主，谁都知道，诗三百，你是最熟的，家里的花园都是按里面的植物来栽种的，这会儿又如何推辞？”

那罗刹庵主就看着顾玉卿，似是颇为难，怕她折了面子。

顾玉卿这时已经看出来，这帮老家伙，看她一个姑娘在这里应酬，心里很是不爽，所以变着法儿的想要她出丑。

她佯装不知，嫣然一笑道：“这个玩法好，既雅致，又风趣。”

这个酒令实是有一些难度的，杜宏奕很清楚，他们轻易也不会玩这样高难度的游戏，今天这些人也不知怎么了，他想，不过除了顾玉卿，其他人都很熟了，既然她不反对，那也就没什么顾虑了，便也笑道：“好，那就由我这里开始，谁说不上来，谁罚酒三杯。”

他略一思忖，开口念道：“锦衾烂兮，带则有余。”

这是锦带花。

众人叫好，接着旁边的便是罗刹庵主，只见他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阚如虓虎，言提其耳。”

这是虎耳。

后边的接着，“莫之敢指，能不我甲。”

是指甲花。

“罄无不宜，男子之祥。”第三人接道。

这是宜男。

他刚说完，就听隔壁桌一位姑娘脆生生的笑道：“谁是宜男之相？”

就见旁边一位姑娘拿手帕掩着嘴嗤嗤笑：“他们那一桌只有一位女性，还能有谁也能生娃娃不成？”

满室皆笑。

顾玉卿这一桌只有她一个女性，他们这显然是拿她开玩笑了，她心里是有些恼怒的，不过看着这些姑娘，她也实在觉得可怜的很，并不值得她去生气，便笑道：“咱中国文化要说好是真好，可就这一点，过于现实，梦熊是宜男，蝈蝈是宜男，萱草是宜男，满洲以铜铃系腰跳神还是宜男。这要都宜男不宜女，也不用八国联军来亡国，咱自己就灭种了。”

她的声音不小，旁的人听到，也忍不住笑了。

芦花馆主只当她不会酒令，想借此机会将话题岔开去，便道：“不要说笑，继续酒令才是。”

第四人被刚刚的打岔给忘了，这会儿只得重新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有杖之杜，其叶沃若。”

这是杜若。

第五个便是顾玉卿，众人都想，她刚刚被那妓女嘲笑了一通，只怕这会儿气还未平呢，不知道想不想得出来。看她双眉紧锁，低头沉思，果真是很费力的样子，芦花馆主心里暗暗高兴，杜宏奕倒是有些为她发愁，她到底年轻，又是女性，底子只怕不如这些人，在报馆里工作写文章，不像这些遗老，天天诗词歌赋的玩耍作乐。却见她抬起头，满面笑容的：“佩玉锵锵，芄兰之支。”

这是玉兰。

张孝楠在另一桌听到了，便端了杯酒走过来敬她，“别说，玉兰高洁，还真只有顾小姐当得起。”

众人都鼓掌，那先前嘲笑顾玉卿的妓女听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这一桌。有些人见他们酒令行得有趣，都纷纷过来听，就听芦花馆主续道：“百辆御之，天作之合。”

这是百合。

就有人笑：“沈大人，新妇想必颇为可人啊？”

旁人忙打听怎么回事，原来沈嘉凯新娶了第九房姨太太，年方十七岁，正是豆蔻佳华。顾玉卿看这沈嘉凯，他“芦花馆主”的号倒也不是白叫，虽然没有须发皆白，看起来确实有“故垒萧萧芦荻秋”的萧瑟之感，已是垂暮之人了。

她心里暗自叹气，心未老，而身已衰，如之奈何？

一旁的人都忙着打拱作揖表示恭喜，又闹着要他请吃酒，乱哄哄的闹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