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六

顾玉卿哽咽不能出声。

“我死之后，要将我埋在长江边上，我要看着革命军拿下南京城。”

顾玉卿点头。

陆文秋一句也没有问及父母和孩子，她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良久，才说道：“表姐，你放心，舅舅舅妈，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陆文秋摇头，“玉卿，你忘了我在折扇上给你题的诗了吗？你只要好好的，活好自己就行了。我没有担忧，没有遗憾，你不需要为我伤心难过，也告诉爸爸妈妈，不要为我难过，人生不在寿命长短，而在质量高低，这一生，我来了，燃烧了，这就够了，生亦何欢，生亦何忧！”

顾玉卿从监狱里出来，也不叫车，走了许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见一片空旷的野地，荒草满地，隐隐的有些绿意。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路旁一株梅花，孤零零的打着花骨朵儿，顾玉卿走过去，茫然的看着，梅花，红色的，在这陡峭、严寒旷野，无端的开着。

她看着那红色，真像是血啊，表姐的血。她好像看到表姐嘴角的血，绽开着微笑，带着血的微笑。

梅花在寒冬腊月里，冲风冒雪的生长，在这样荒寂无人的郊野，孤单伶仃的开，为什么呢？哪里又有为什么，这就是梅花呀，梅花生性就是这样的，无关孤傲，无关气节，无关一切人类的歌颂，仅仅因为它是梅花。它是梅花，就活出了梅花的样子，不是为了与桃李争艳，也不是为了不与桃李争艳，梅花就是梅花，她不需要与桃李作任何对比，她只是活出自己本来就有的样子。

陆文秋会选择这样的人生，是因为她就是陆文秋啊，她生性就是这样的，她的灵魂就是这样的，她只是遵照灵魂的指示而活。

梅花不惜一切代价的长大，不顾一切的在这样的日子开放，最终也不过刹那芳华，便即凋零，可她还是会不顾一切成长、打苞、绽放，生命的意义在于燃烧，梅花的绽放不也是梅花的燃烧吗，燃烧过了，就是灰烬，就是凋零……

顾玉卿看着那露出一点点血红的梅蕊，好似明白了点什么，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便无端的放下许多。

回到陆家时，她的步履轻盈，完全不似去时的沉重，陆士宏和夫人见她如此，只当事情有了转机，急切的目光看着她。她知道他们的心思，但也无法欺骗他们说违心的话，因为三天后，陆文秋就要被斩首，这是无法遮掩的。

陆夫人听到这话，看顾玉卿的眼神就有些犀利。

顾玉卿无法解释，只说了一句：“你们都不懂表姐。”

陆士宏听了这话，倒也没说什么，毕竟，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能够去看她已经是很难得了，她的那帮革命的朋友，又有谁露面了呢？顾玉卿千里迢迢从天津赶回来，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面对夫人责难的眼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句，“别为难玉卿了，文秋犯的是反叛大罪。”

陆夫人好似幡然醒悟，只得低了点，暗自哭泣。

这个时候，谁有理由责怪谁？

三天之后，陆文秋被杀。

陆士宏想去为她收殓的，然而，他早已声明与其断绝关系，这时候，贸然出头，后果会是怎样的，谁也不敢料定，他不能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冒险。

顾玉卿拦住了舅舅，“还是我去吧，反正我之前已经去过一次，万一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就好了，何苦再连累舅舅，舅舅身后可是一大家子人呢。”

陆家人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便让她去了。

没有人敢为陆文秋办丧礼，只有顾玉卿、俞凤仪以及陆家两个家丁一起将陆文秋的尸身运到江边，埋葬在那里。

顾玉卿站在她的墓碑前，看着滚滚而逝的江水，她小时候，陆文秋带着她来过这里，她稚嫩的嗓音，对着江水高声念诵苏东坡的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没有谁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这豪杰之一。

俞凤仪陪着她，也看向那一直流到天际的江水，叹道：“表嫂实在是少有的勇敢者。她是刺向这沉沉暗夜的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闪电，惊雷？”顾玉卿茫然道。

“是啊，南京城不知多少人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玉卿苦笑，“闪电，惊雷，又有何用，人的记忆是如此的短暂，电闪雷鸣之后，夜还是夜。”

“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但不代表太阳就不用出来；太阳有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不代表太阳没有出来。”她念诗一样的。

顾玉卿没理她，径直向前走去。那一天刹那的灵光闪过，她以为她明白了，可是现在，当她的尸首真的就这样被掩埋在地下，她依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父亲的死，是一个意外，不是她的本意；可表姐的死，是她自愿选择的。人的生命，到底操之在谁，人的生命，意义到底在何处？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她很茫然，很茫然。

俞凤仪跟在她一旁，默默走着。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问，俞凤仪抬头看了看她。一个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足为奇，可她给不出答案。

俞凤仪是一个快乐的年轻人，她的生命里，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不曾出现过太大的痛苦，她从不曾思考过这些问题。

“也许爷爷能给你一个答案。”她说。

顾玉卿点头。

她们一起来到俞家，俞老爷子正在花园里拿着锄头，一锄一锄的锄着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见她们到来，便放下了锄头，“事情都办好了？”

“遵照表姐的遗言将她葬在了江边，希望能看到她想要看到的景象。”顾玉卿声音低沉。

俞老爷子点头。

“爷爷，”俞凤仪道，“你看你，又弄得一身泥。”

“人老了，得活动活动筋骨，要不然，过不了几年，这身老骨头就得废喽。”他是一个乐天知命的老人，身体不是太好，但从不见他怨天尤人，凡事都能想得开。

俞凤仪有这样一个爷爷，真是幸福。顾玉卿看着他们爷孙在一起的情形，想着出了神。

“人死不能复生，你表姐是勇敢的，你也要振作起来才是。”丫头端来水，俞老爷子洗干净手，站在她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玉卿点头，“爷爷，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吗？”

俞老爷子一怔，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问这样的问题，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看着她忧伤的表情，大概陆文秋的死对她的刺激很大。

他忘了，在她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已经两度经历丧亲之痛了。

“有没有灵魂，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人活着的意义，这谁也给不出，因为每个人来到这世间的使命都不一样，你的使命只能你自己去找，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知晓。就像你的表姐，她宁可以献出生命也要去做那么一件事，那么那就是她的使命。”

“佛学能让人找到自己的使命吗？”

俞老先生摇头，“不能，佛学只能让人内心平静。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使命，还得看自己能不能放下，够不够勇敢去面对真实的自我，面对无所依傍的人生。戒，定，慧，光一个戒字，足以劝退无数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之辈，又如何能定，更遑论智慧。”

顾玉卿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样一位老先生，在面对佛学这个问题时，会是这样的悲观。

俞老先生看出来了，“佛学，需要机缘。佛学不是学问，不是用来钻研的，要躬身实践。信奉不易，力行更难。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用刻意思索这些，好好的生活，机缘成熟之时，自然明了。”

禅一样的话，听着让人似懂非懂，跟佛经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