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

北京是风暴的中心，若有事，必当是首先被冲击的，朝廷重臣，寻思着后路，无不在天津租界里置私宅，天津简直成了离宫。所以，天津的贵人丝毫不比北京少，傅主编交游广阔，傅公馆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俩人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顾玉卿一拍桌子下了定论，“去了不就知道了嘛，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

她这天去的时候，傅家花园那栋西式洋房的会客厅里已经是济济一堂了，她朝通报的丫鬟摆摆手，自己就走了进去，一看屋里，三五成群的，印花的玻璃窗前，有两个人各提着画轴一角，另几个人围在一起欣赏一副画，七嘴八舌的，她也来不及细辩是谁；另一处条桌旁的台灯下，两个人各拿了一块图章，互相观看着，大概在品评刻工；靠墙的桌子上，傅主编与一个人互相对坐，正在下围棋，旁观围了一堆人在看……一个个长袍马褂，甚有不少，须发花白，她心想，这些人真好兴致。

就见壁炉旁的西式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对她微笑颔首，她便也微笑致意。那年轻人旁边的人看了，便哈哈大笑起来，顾玉卿莫名其妙，便走过去笑问：“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不知你何以看到我便如此开怀？”

那先生兀自笑个不停。

这时，傅绅豪快步走了过来，见那位依然大笑不止的先生，问：“孝楠，什么事这么好笑？”

张孝楠摆摆手，看了看顾玉卿，笑问：“顾小姐，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顾玉卿仔细看了看他，感觉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劝业会场，望远镜。”张孝楠道。

“哦。”顾玉卿想起来了，就是在她拿着望远镜看到一双眼睛吓得一跳时，在她旁边大笑的男子。

她也笑了，“原来是你。”

“玉卿，这位是杜宏奕，杜四少爷。”

她笑着招呼了一声，“久仰，四少。”

她这话并不是恭维，确实是真的久仰大名。杜宏奕，杜若斋第四子，生性风流放荡，诗文皆佳，尤爱戏剧，京剧、昆曲，样样来得，资深票友。

杜若斋从袁世凯在朝鲜时就陪伴在他身边，一路从朝鲜跟到天津，到山东，到北京，袁世凯下野之前，他已经在北洋系占据了重要位置，时任天津镇总兵，北洋陆军第四镇和第五镇统制，是个十足十的武人。可杜宏奕，却毫无将门之风，自幼就只对诗词感兴趣，杜若斋听老师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自然也着力加以培养，所以，小小年纪便已是文名在外，镌刻、书法、绘画，诗词曲赋，无一不精，无一不晓，是天津有名的大才子。

大凡才子，不离“风流”二字，天津候家卫的书寓、落子馆里没少了他的踪影。

那天在正阳春，就是他在与张孝楠说戏，被陆文秋在门外打断了。看到顾玉卿的容貌，他当时就与张孝楠跟了去。天津城就那么大，傅绅豪交友广阔，只是他这一帮，都是上年纪的人，他年轻一辈，与之来往不多，这时候听说顾玉卿是他府中常客，便寻了芳踪来到这里。

“闻名不如见面，顾小姐比传闻中更加……”他停住了，似是在思索用词，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吐出两个字，“轩昂。”

‘轩昂’两个字，让顾玉卿对他的印象一下子改观了，觉得万花丛中走过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懂女人。说她美丽，称她美人的，她不知道听了多少，早已腻烦了，经常跟冯少轩抱怨，成天“美人、美人”，好像女人是幅画，是用来观赏的。她当然爱美，也会着力打扮自己，但是在她看来，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谁不喜欢看衣衫整洁、容貌漂亮的人呢，女人如此，男人当然也如此，但谁会成天夸一个男人长得俊秀？

她笑了，“四少好会用词，‘轩昂’，这两个字我喜欢。”

“天然眉目含英气，顾小姐实非一般闺阁女子，见之令人忘俗，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她刚到天津时，还有几分传统女性固有的羞涩，在报馆工作以后，每日与同僚们厮混一起，时间长了，也慢慢懂得了与异性相处之道，那就是不能太把自己当女人。自己若过于强调自己的性别，就等于告诉别人自己是个女性，需要特别对待。这就好像美女，总会刻意打扮自己，让人知晓自己是个美女一样。若是自己并不特别在意自己的性别，别人自然也就淡忘了。

她自己自然大方了，别人倒也真的不会刻意认为她是女性应当怎样，而况报馆里工作的都是有学识的人，基本的修养总是有的，就算有些不堪的想法，也不会形之于外，只拿她当一般的同志对待，不会再有格外的看法，她在男人的世界里行走也就越来越游刃有余。

“咳、咳”，顾玉卿还待说什么，就听见张孝楠的咳嗽声，大概他听这样的恭维话有些肉麻，怕再继续下去，忙岔开话题道，“顾小姐于京剧也颇有研究？”

顾玉卿莫名其妙，“听是听过一些的，研究说不上。”

张孝楠便张嘴唱道，“‘小子作戏太荒唐，莫将自心乱思量……’这不是顾小姐自度的曲子吗？”

这是陆文秋那天唱的，顾玉卿顿时就明白了，原来当时在隔壁的是这两人，她一下子就笑了，想起那天的莽撞，更觉笑不可遏，坐在沙发上，低头大笑，一边对张孝楠拼命摆手，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住，“那天是我表姐，一时喉咙发痒，唱了那么两句，打扰二位的雅兴，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