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三十一

“原来是令表姐。”杜宏奕若有所思。

“是呀，她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喜欢着男装。我们以前在南京听过一回《虹霓关》，把她气得够呛，说这是无心肝之人写的无心肝之作，不应上戏台演出。”

杜宏奕看了张孝楠一眼，方转头看向顾玉卿笑道：“令表姐也是一位有意思的女子。”

顾玉卿想起表姐时，总是很开心的，她是一个很积极的人，跟她在一起，精神总是很振奋，绝没有林黛玉式的忧愁，听到杜若斋这样讲，便笑着点点头，“世间女子若都能如她般勇敢，那这世界可真是很快就能大变样了。”

张孝楠有些不服气：“文艺作品，娱乐大众而已，令表姐也未免太认真了点？”

傅绅豪听了张孝楠的话，摇摇头，“如此女子可堪敬佩，自古讲‘寓教于乐’，文艺作品虽是娱乐之作，但潜移默化之中，对人的性情难免有一定的影响，《牡丹亭》之所以能取得广泛赞誉，就在于它表现出了被压抑的深闺女子的天性。好的作品应当是激发人性中真性情的一面，天真良善的一面，就如我们的报纸，总要以启发民智……”

“得了，得了，傅主编，你能不能不要三句不离你的报纸？”张孝楠听了，忙截住话题，傅主编对他一手创办的报纸是有热情的，三句不离本行。

杜宏奕和顾玉卿在一旁笑，傅绅豪也笑了。

杜宏奕用手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对傅绅豪道：“顾小姐的表姐说得不错，京戏虽然好本子不少，滥竽充数的也不少，自《牡丹亭》之后，类似的作品层出不穷，不过为赚取利润，东施效颦而已，完全没有学到半分《牡丹亭》之精华，只一味哗众取宠，不值一提。”

顾玉卿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端着一杯茶，默然无声，人性中天真良善的一面，真性情的一面，人性到底是怎样的呢？真是谁也说不清楚，《虹霓关》中东方氏见了王伯党便生了爱慕之心，一心想要嫁他，或许无情。《金瓶梅》当中，西门庆对李瓶儿有爱无爱？若说无爱，他对李瓶儿的丧事可是大操大办，惹得一府的妻妾嫉恨不已；若说有爱，在李瓶儿的遗像前，就能与奶娘翻云覆雨。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真正要说，六月天，成人心，或者更合适一些。

她见那几人依旧为戏曲而探讨着，便寂然无声的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夜已经深了，暗夜无月，只北极星遥遥的挂在天上，孤孤单单的。她也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北极星很像是表姐，一个人在暗黑的夜里摸索前行，连个同行的人都没有，可她却不惧这无边的黑暗，笑着向前冲，她看到了什么呢？

没过几天，杜公馆送来一封请柬，是邀请顾玉卿去杜家参加宴会的，并且一再言明座中都是京津地区有名的翰苑前辈，请她一定前去云云，顾玉卿有些犹豫，冯少轩在一旁看了，啧啧赞叹，“天津城有名的杜四少，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的角儿呢，玉卿，你可真是了不得，这样人物你都认识了。”

“是前些日子在傅主编家里认识的，只说了几句话，没承想他就下帖子。”顾玉卿拿着请柬，有些为难，她喜爱与同道中人交流，可并不喜爱这样的聚会。

“去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四少不是轻薄之人。”

“你又知道？”

“这是自然，论天津人物，谁能比我更熟？”冯少轩笑着自夸。

冯少轩玩笑是玩笑，但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他既然支持自己交这个朋友，想来也并非没理由，他自幼就见人多，如今又是记者，跑的地方多，见的人也多，看人是不错的。

顾玉卿又想起杜宏奕说的“轩昂”二字，也认为这人值得一交，遂笑着收起了请柬。

杜公馆就在海河边上，是前任盐商的私宅，那盐商本是扬州人，宅子修建的富丽堂皇，又不乏江南雅趣，有着精致的花园和完好的戏台，除了规格上不敢僭越逾制之外，内部的装饰丝毫不亚于王府花园，盐商离开天津时，将宅子赠送给了杜若斋。

顾玉卿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戏台下说笑，她这天穿的是一身象牙白的袄裙，上面绣有浅浅的兰花，拿着一柄折扇，在仆人的引导下，从石径上轻盈盈走过来，很是惹眼。

杜宏奕的这帮朋友，除了张孝楠，其他人并不认识她，都有些愣在那里，她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很美，剑眉英目，鼻梁高挺，双唇微启，时刻像是在笑着，看起来很是亲切。

她的气质是有些英气的，如她的文字一般，棱角分明，就有人远远的笑着迎来，拱手施礼：“这位想必就是顾小姐了，早就听闻报界花木兰之名，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顾玉卿也如他一般，拱手作揖，笑道：“谬赞，谬赞。”

杜宏奕听到，高喊道，“顾小姐果真是爽快人，这边来。”

顾玉卿循声望去，只见戏台下面，杜宏弈身着戏服，满头珠翠，画着戏妆，拿着折扇，摆着姿势，眼睛轱辘轱辘转，对着顾玉卿眨眼。另一边好几个人围着一个照相机，原来是给在杜宏奕的杜丽娘拍照，只见他又是挥舞水袖，又是折扇遮面，摆出各种姿势，足足拍了十多张才收手。

那边，拍照的摄影师正在收拾器具，顾玉卿与一众人等都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有人就问几时能拿照片，问相片成型的原理，摄影师笑着一一解答。

忽然杜宏奕走上前来，用昆腔念白道：“春香。”

大家都吓了一跳，不知何谓。

顾玉卿愣一下，见他拿着折扇，架着胳膊的姿势，刹那间就明白了，忙用同样的腔接道：“小姐。”

杜宏奕便携了她的手，走到一边的蔷薇花墙下，用折扇指着那盛开的花，对她念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顾玉卿忍着笑意，对话：“便是。”

杜宏奕大喜，戏台也不上了，就地唱念做打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顾玉卿随着他做作一番，原本以为玩几下他就会放下上戏台，哪里知道他却一直不放，绕着顾玉卿，好似她真个是与他一同赏园的春香一般，旁若无人的唱将下去，旁人都大笑，顾玉卿本也大笑，见他这样认真，忍住笑意，跟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硬是跟着他将一段《皂罗袍》唱完。

待结束，她早已忍不住，伏在一旁的石凳上大笑起来，拿着折扇不住的指着杜宏奕，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四少，可真是太调皮了。”

杜宏奕也笑，“顾小姐反应灵敏，杜某佩服。”

“我这是赶鸭子上架，被你绕进去了，早知你如此胡来，我一定不接话茬。”她摇头，兀自大笑不已。

旁人也都笑，见她如此活泼，没有半分拘泥，不落俗套，很是有趣。

那扮演春香、柳梦梅等的戏子在后台等了许久不见人，就跑出来问：“说是要拍照，这会儿功夫也拍完了，怎么还不见进去，四少，戏还唱吗？”

就有人笑着用昆曲腔念道：“春香，你的位置已经有人代替了，你且歇息去吧。”

“春香”莫名其妙的看着那人，众人又是一阵爆笑。

“怎么了，怎么了？”他兀自着急的问。

顾玉卿笑了好一会儿，忙推杜宏奕，“四少赶紧去吧，大家都等急了。”

杜宏奕这才拉着“春香”的胳膊进了后台，犹自听见他在那里问“他们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