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二十五

她记得，在俞家看地球仪时，她还惯性的将中国当成世界的中心，可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摒弃了这种思想，地球是圆的，哪个国家也不是世界的中心，西方人称中国为远东，不过是站在欧洲的角度，就跟中国人总以为是中原才是世界中心，其他的不过是蛮夷戎狄一样，自我之至，她翻着各地办的报纸，看上面介绍的世界各地的风俗趣闻，时常不自觉的展颜微笑，人若不多看看世界，是何等的井底之蛙呀？

冯少轩自从夏天毕业之后，也进入了报馆，当了一名记者，他这时坐在座位上，看着顾玉卿一个人在那里发笑，便好奇的问道，“看什么呢，一个劲傻笑？”

顾玉卿径直在办公桌上写了一行字递给他，冯少轩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潘金莲：明珠暗投错在谁？”

冯少轩看了之后，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行，视线在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你想为潘金莲翻案？”

顾玉卿颔首。

“你真是胆大包天。”冯少轩摇摇头，“潘金莲啊，中国妇孺皆知的第一淫妇，你要为她翻案，你不怕被人骂死？”

“若不是潘金莲，我还不写呢，你看书上描写她，那是‘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样一个姑娘，先是被母亲卖了，又被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糟蹋，后送给三寸丁武大郎，她勇敢追求武松，可被武松拒绝，最后遇到西门庆人，你要是她，你能不动心？”

“可她后来所作的一切，完全不能为中国传统道德习俗所容忍，毒死武大郎，害死李瓶儿，还有西门庆……要写，也得写一个正面一些的人物吧？”

“我看潘金莲就很正面，难道她是天生一个蛇蝎妇人？”

“这个……”

“若是有一个好的环境，让她正常长大，她怎会不知道选择一个与自身条件匹配的男人，而只能这般在不同的男人间辗转，那样的环境之下，谁能保持良善之心？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社会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暴不堪，没有人去谴责社会对她极尽压榨之能事，却要求她成为贞洁烈女，道德楷模，这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这世间也未必有多少人生下来就恶毒不堪，土壤不好，再好的苗子，也得长成歪脖子树。我们《启明星报》，意图不就是唤醒人们的觉知，不被传统道德束缚，让女性站起来反抗压迫吗，潘金莲不正是被压迫得最为厉害的底层女性代表？”

“可潘金莲这形象也实在太负面了，只怕会适得其反，你这药下得太猛了，启发民智得慢慢来。”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这么几千年沉淀下来的一潭死水，投几个石子荡起一点涟漪有什么用，还不是三两秒就平息了。我要将这支笔当成孙悟空的金箍棒，搅它个天翻地覆。”顾玉卿将手上的钢笔在指尖旋转，好像那是东海的镇海神针金箍棒，她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冯少轩看着她，竖起大拇指，大笑，“难怪傅主编对你青眼有加，看来你真是要掀起一股女性解放的浪潮了。”

顾玉卿将手上的报纸递给冯少轩，“你看，类似潘金莲这种事情也多，也没见哪个国家将谁如此这般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

冯少轩接过报纸，看到的是一则社会新闻，说某个旅游景点，常年云雾弥漫，山顶白雪皑皑，炎炎夏日亦是如此，然而山高路险，经常出现伤亡事件，有一女子听闻，特地带了自己的丈夫到此游玩，趁其不注意将之推下山崖。然则，此前已为其保有巨额寿险，取得保费之后与其姘夫成婚。

冯少轩看了沉默不语。

“你看，像英国的ladyseymourworsley，说起来，她的行为可比潘金莲惊世骇俗的多，可也不见有谁如此的辱骂她，潘金莲比她，不是更无辜，更凄惨吗？”

她说的是《泰晤士报》上记载的一个故事，说是18世纪的英国，有一位名叫seymourworsley的女士，因为丈夫有偷窥癖，让她与其他男人发生亲密关系，他在门外透过锁眼观看来获得变态满足，那时候的英国，跟中国人一样，女性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生性驯顺、以夫为天的seymourworsley，虽然认为这样不好，但还是听从丈夫的话，先后和无数个男人发生关系。这样一直到第27个人的出现，已经忍无可忍的她，意识开始觉醒，而这个男人的温柔体贴也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什么是被爱，她决定要和这个男人一起离开。然而，她的丈夫却不肯放手，将她告上法庭。事情传开，举国沸腾。

冯少轩倒没有话讲了，对女性之压迫，全世界莫不如此，但若谈论对贞操之苛责，全球无过于中国。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与其我一个人写文章阐述，不如换一种方式，你与我打擂台如何？”

“打擂台，怎么打？”

“你与我辩论，我们在报上唱双簧，我出言为潘金莲翻案，将她从‘第一淫妇’的耻辱柱上撤下来，你要代表传统声音维持原判，将她死死的钉在上面，这样能激发民众看报的兴趣，也能促使他们思考，不一样的声音才能打破固化的思维。”

冯少轩用手指敲着桌面，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只要傅主编同意，我没问题。”

他们正在聊着，门房送过来一张红笺名刺，却是“陆文秋”三个字。顾玉卿看了，使劲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看，确实是“陆文秋”，她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就见陆文秋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戴一顶软呢帽，拿着手杖，活脱脱一个文雅秀气的男人，比之去年她离开之时又瘦了些，但更精神了，双目炯炯有神，一股刚毅之气由内而外，宛若松柏。

顾玉卿上次接到她的信还是在年前，说她在日本很好，有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学习各种新知识，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她离家出走，也就没了陆文秋的信息，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