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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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年从芜湖到南京，正是深秋，远处的景致都透着秋天的萧瑟，可如今已经是绿树浓荫了。只是，她的心里，却固执的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黄，那样的颜色更符合她的心境，戏词里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是一颗诗人的心，敏感，多思，这样的情形，何不填词一首，也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她掏出随手带的纸和笔，咬着笔头，苦苦思索着，酝酿着情绪，过了好一会儿，眉头舒展，便在桌上奋笔疾书起来，写了之后，看了看，又默念了几遍，似乎还算满意，便将笔收起来，将那写好词的一张纸塞到手边的词集里，尔后便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夫人正微笑看着她，她也就随意笑了笑。

“姑娘是去天津走亲戚？”

“不是。”

夫人穿着一件浅蓝色斜襟上衣，袖口和领口都镶了金色的宽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发髻上缠了一串珠饰，耳朵上戴着一对蓝宝石耳坠，气质很是典雅华贵，精明外露，顾玉卿一下子就想到了《红楼梦》里面的凤姐，但她又没有那种让人望之生畏的盛气凌人之感，反而很是亲切，这或许是因为她有一个儿子之故吧？顾玉卿这样想。

中国女人，但凡生有儿子，总是要活得滋润些，没那么苦大仇深。像顾玉卿的母亲，只生了她这一个女儿，便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像没生个儿子是自己无能。

这样凝视了对方一会儿，才想起这样很不礼貌，笑了笑，诚实说道：“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想去天津找所学校念书，夫人知道有什么好学校吗？”

夫人和她身旁的年轻人都有些吃惊，“你一个人？”

“是啊，我舅舅不同意我去读书，我懒得跟他吵，就自己出来了。我都这么大人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嘛。”她依然笑靥如花的，好像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夫人见状，知道这是一个极有个性的姑娘，她自己是开旅馆的，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接待四面八方的旅客，对世间事情多是见怪不怪了，拉过旁边她儿子的手，拍了拍，说道：“读书好呀，我这儿子，就在京师大学堂念书。我常听一些留洋回来的客人讲，国外的女孩子也跟着男孩子一起上学堂念书的。少轩，你知道哪个学校招收女学生？”

冯少轩与她年纪相当，带着一副眼镜，面对陌生姑娘，带有几分腼腆，见母亲问他话，将正在看的报纸拿下来，看了看顾玉卿，“中国女子教育，现在还只是刚刚普及，姑娘不知道是想读中学还是读大学，若是报考大学的话，只怕得到国外。”

顾玉卿知道，他这是实话，中国还没有女子大学，她要进的话，最多也只能进女子中学。不过她想，进中学也是好的，她所擅长的只是国文，学堂里面总会有一些新鲜的东西可以学习，“只要能进学堂，中学，大学都可以。”

冯少轩点点头，“这样，我帮你打听打听，你在天津住哪里？”

顾玉卿沉默了，她哪里知道在天津住哪里。

冯夫人见她犹豫，便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在天津这样胡乱闯荡，也实在危险，不如这样，我在天津开了一家酒家，你先住我家，慢慢打听，待打听清楚了，看哪所学校好，再去上学也不迟。”

顾玉卿见她言语豁达，很有几分亲近，便点点头，“好。”

“我看你这姑娘，长得好看，人也爽利，不是那等一味羞怯腼腆的姑娘，很合眼缘。”

顾玉卿低头笑，“谢谢大姐，你不说我任性妄为，我真是太感谢了。”

“你能任性妄为超过我妈？”冯少轩突然插嘴道。

冯夫人拍了他胳膊一巴掌，“胡说什么呢！”

冯少轩努努嘴，不再说话。

“我家旅馆里经常也有一些外国旅客，他们那些国家的女人，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可开放了，一上来就拥抱亲嘴，有意思的很，我还跟他们学了几句英文呢。”冯夫人说着，哈哈大笑，“他们呀，男女都一样，看电影，上跳舞场，喝咖啡，不像咱们中国姑娘，一个个关在屋子里，裹着个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出门，见不得人似的，低着头，说话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蚊子嗡嗡叫似的，听也听不清，急死个人，我可欣赏不来。”

她快人快语的，说话声音不小，旁边座位上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笑。

冯少轩有些不好意思，他放下报纸，拉长了声调，哼了一声：“妈！”

冯夫人也发觉自己声音太大，小姑娘式的朝顾玉卿吐了吐舌头。

顾玉卿也笑了，对冯少轩道：“你的报纸能借我看看吗？”

“可以啊，不过你的《稼轩词》得借我看，我们换换。”

顾玉卿将手边的《稼轩词》递给冯少轩，接过他递过来的报纸，那是最新日期的《新民丛报》。

冯少轩对《稼轩词》兴趣并不大，只是见她将写好的东西夹在书里，好奇写的什么，所以逮着机会拿过来瞧瞧，见她毫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真的无所谓，心中窃喜。

他翻看一看，见是一首《长相思》，默默念道：

枫叶红，柿叶红，红尽江南树几丛，离人泪染浓。

山重重，水重重，水复山重恨不通，梦魂飞绕中。

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好”。

冯夫人转头看着他，顾玉卿却瞬间明白了，笑道：“我随手填的，真的好吗？”

“足可媲美西厢了，只是，这可不是稼轩词的风格。”

顾玉卿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许凄清，“填词是看心境的，稼轩，东坡，虽是豪放派代表，但也并非没有婉约之作。沉郁一生的杜工部，也有‘便下襄阳向洛阳’的畅快之时，我最不喜欢将人分类，哪个人不是心随境转，有千万张面孔呢？”

“姑娘年纪不大，感悟倒深。”冯夫人笑道，她虽不懂词，对顾玉卿最后一句话却听懂了，她做生意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惯了，可她这宝贝儿子却是死脑筋，对她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待人理念总有些微词。这一个闺阁少女却由诗词提到这一点，世事洞明似的，倒让她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