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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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陆文麟之后一个月，陆文秋也走了，顾玉卿帮她将首饰都换成了银票，找了个借口，将陆文秋送到了浦口火车站。陆文秋将从那里到上海，然后乘船去日本。

车站候车室里，陆文秋拿着一份报纸，递给顾玉卿，“你看这篇文章，写得多有力度。”

顾玉卿拿过报纸，只见文章的末尾被画了一道道杆，“我说一句不怕诸君呕气的话：中国现在男子的知识能力固然也是很幼稚薄弱，但女子又比男子幼稚薄弱好几倍！讲女权吗？头一个条件，要不依赖男子而能独立。换一句话说，是要有职业。”

顾玉卿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梁启超的文章，梁任公的文字，她是只要见到必会看的，可这离别之时，她并不想与陆文秋探讨这些，只与她说笑，“等你将来从日本回来，一定是会建立一番大事业，到时只怕我等也要排着队，拿着拜帖去见你了，你可不许不见我。”

陆文秋却是一脸的整肃，“佛家讲，人身难得。难道女儿身就不是人身了吗？生而为人，短短几十年，总要按自己的想法过完才算值得，要是就这样被男人豢养在家里，和家禽家兽有什么区别？我若没睁开眼睛，没有看到，若没感觉到也就算了，可是我偏偏看到了，既然看到了，就没办法继续将就着过下去。玉卿，你要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就来日本找我。我到了日本，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

顾玉卿“嗯”了一声，点点头，她有些想哭，可是连表姐都没有哭，她又有什么理由要哭呢？只得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

“妹妹，你等我归来吧，我一定要叫这日月换新天，打破这压在我们女子头上的重重枷锁。”她站在大厅里，仰首向天，顾玉卿看着，只觉她如一面玉佛似的，悲悯苍生。

“你呀，真像个革命斗士。真真是可惜了，若你真是个男儿身，那又会是怎样呢？”

陆文秋这时穿了一身灰色长袍，一件黑色的马褂，戴了一顶软帽，她的身形高挑，咋一看，真有几分像是男子。

“我是绝不会受性别束缚的，就算是个女子，终有一日，我也会干下如男子一样的事业，你看吧。”

她的脸庞因兴奋而略略泛红，双眼神采奕奕，射出万丈光芒，顾玉卿看着，脑海里忽然想起两句诗：“踏破樊笼飞彩凤，顿开铁索走蛟龙。”

月台上，火车呼啸着远去，远处，碧空之下，一群大雁正向南飞去，她想，陆文秋就是这大雁，有一颗高飞的心，是不会被性别困住的，她总要展翅翱翔。

陆文毅本来在上海念书，在陆文秋走后不久，他一声不吭的也去了日本。陆士宏知道后对着二姨太大发了一通脾气，二姨太逆来顺受惯了的，儿子走都走了，她还能怎么办？

两个孩子闷声不响去了日本，在陆家这深沉的大院里搅起了一点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了。

陆士宏并没意识到，时代在变，年轻人的思想也在变，当父母的根本不可能阻止孩子的步伐。所以，对于陆文麟走之前的建议，他充耳不闻。

陆文麟让父亲请名教习到家里来教陆文青、陆文蕙、陆文俊以及顾玉卿念书。然而，自从陆文秋嫁人之后，因为不安于室，闹得程家对陆家很有些不满，陆士宏坚决不肯再让两个小女儿上学念书。她们俩虽然有心，可是因为庶出，父亲不像对姐姐那样看重，也不敢多提要求。

二姨太和三姨太也不大在意，想着与其让她们念书，不如多留点钱好作嫁妆，省得嫁到别人家里，少了嫁妆让人嘲笑，受欺负。

顾玉卿在客中，自然更不好提，好在她的底子好，带过来的书籍亦是不少，偶尔与舅妈、母亲说些闲话，其他的时间就待梧桐小院里自己看看书，日子也并不难过。

三山书肆

一晃，旧历的新年就过去了，转眼春暖花开，顾玉卿闲来无事，准备去夫子庙的书肆逛逛。

三山街书肆与夫子庙书肆是南京城最集中的两大书肆，她就早有心去看看了，约了陆文青、陆文蕙一起出门，三个人刚走出门口，就见到三姨太的弟弟——冯武鹏从外面走进来，他看到顾玉卿，堆起笑脸与她打招呼：“表小姐出去玩呐？”

陆文青、陆文蕙两个人向来不喜欢他，懒得理他，就一径的往前走。

顾玉卿虽然不喜欢他贼眉鼠眼的模样，可也不好太过怠慢于人，便点了点头：“嗯，去书肆逛逛。”

“难怪总是人说，表小姐是个女秀才，真是一点都不错。不过你们几个姑娘，出去逛可不大好，我陪你们去吧。”他说着，抬腿就要跟上。

陆文蕙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们还有别的事呢。”

陆文青没好气的：“我们去逛书肆，你去干什么，西瓜大的字你认识三个吗？”

冯武鹏脸色一下子很难看，话就难听了：“你们不让我去的原因我知道，书肆那种地方，男学生多，想必你们是看上哪家小白脸了，托去书肆为名，去会相好的吧，当我傻呢，哼，看我不告诉姐夫去。”

陆文青顿时就气哭了。

顾玉卿脸色也很难看，厉声喝道：“你怎么说话呢？”

冯武鹏看见顾玉卿，却换了一副笑脸，伸手朝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呸，呸，表小姐别见怪，我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几个人见他这副泼皮无赖样，也不好怎的，白了他一眼就叫了人力车走了。

从明代永乐年间开始，南京的江南贡院便已经与北京的顺天贡院并称“南闱”“北闱”。南闱就在夫子庙的江南贡院举行，围绕这一带，建起了无数的房舍，自然也云集了无数书肆，清初有名的著作家孔尚仁描写三山街的书肆道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

这时，科举虽然已经废除，但已经形成规模的书肆却依旧火爆，一条街上，道路两旁店铺林立，有二三十家都是书肆，也兼营笔墨纸砚，一应考试用物，应有尽有，旧式的木版，新式的石印、铅印，无不齐备，各地来南京的人无不到夫子庙一带逛逛，小商小贩穿插其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她们三人沿着街道一家一家的随意翻看，陆文青、陆文蕙对书籍并没那么大的兴趣，只顾玉卿买了几本线装书拎在手上，逛好了正准备回去，却看到前面一家店门口摆放着一张观音像，这尊观音像刻画的栩栩如生，发丝缕缕，刻画分明，松松挽成一个发髻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额中化点颊妆，左手执净瓶，右手持杨枝，手指修长，衣带飘飘，立于云端之上，令人见之忘俗。

说起来，南京是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太平天国诸人在南京驻守十余年，因为信奉拜上帝教，便有灭佛之意，将南京城内的佛经销毁殆尽，周边的市镇也很难见到佛经佛像的踪影，此时看到这张观音像，很有一种兵火之后的新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