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十

10

这时，明月初升，秦淮河两岸已经亮起了灯笼，兰舟画舫、丝竹管弦，齐齐上来，影影绰绰的飘荡在秦淮河上，两岸的住家卷帘开窗，打扮妖艳的女郎隔着窗子，站在水边，轻摇纨扇，真个如听仙乐，如见瑶宫一般。适才的事情就像是脑子里的一场梦幻，他们几个人经过这一场波折，哪里还有泛舟听曲的兴趣，只得坐了人力车回家去。

就这样，一行人逛了几天，陆文秋中秋之前回娘家，一待就好些天，程家派人来催了好几次，再不回去，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了。

这一天，吃过早饭，她就回家去了。顾玉卿在家中无事，便抱着小宝送她回家。

到了程府，也不管门房招呼，径直去了自己睡觉的厢房，自从小宝出生后，她就一直住在厢房，主卧留给了她的丈夫。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顾玉卿也这样认为，对于表姐倾诉的对婚姻的不满，她从外人的角度看着，难免有些雾里看花，认为表姐有些不安于室，并不认为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大的矛盾。

两个孩子一进到自己的院子，就边跑边喊“爸爸，爸爸”。

陆文秋只好跟在他们身后，进到卧房，谁知，刚走进卧房，尚未掀开门帘，就闻见一股酒气，汪达仁还在屋子里，昨夜的酒气尚未散尽，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陆文秋一掀门帘就进去了，顾玉卿跟在后面，一时犹豫，觉得不好就这样进去，便停住了脚步。

程达仁看到陆文秋，阴阳怪气的说道：“哟，你还知道回来呢，我还只当你以后不准备回程家了呢？”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绸锻长袍，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的，正在那摆弄他的一套行头，他本是北方人，被派到南京来做差事，地地道道的京戏迷，天天泡在戏园子里，时间长了，自己也会了几句，特地置办了一套行头，时不时的穿上，自己作一回票友，荒腔走板的，让人发笑。

丫头银心本来与他一起整理着那戏服，见陆文秋进来，似乎有些紧张，赶忙走向里屋去整理床铺。

陆文秋心里冷笑了一声，待讽刺几句，可是想想，到底也没什么用，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理会。

“哎，我跟你说话呢？”程达仁有些生气，音量也更大了一些。

“你天天三更半夜回来，我可问你什么了？”

“我一个大男人，外面总是会有一些应酬的，你一个女人家，不在家里好好看着孩子，成天往娘家跑，孩子都快要不认得爹了，我看你是成心想让孩子跟我疏远。”

“你还知道孩子呢？你逛窑子、泡戏园子的时候，心里可想着孩子了？”

“男主外，女主内，难不成我要天天在家看孩子，你出去挣钱去？”

“大少爷，”他们两人越说越大声，银心见状，赶忙走过来，“你不是说今儿要去票戏吗？特地将这行头都弄好了，赶紧过去吧，别让大家等久了。”程达仁听了她的话，“哼”了一声，抬腿朝外走去。

“少奶奶，我给你拿衣服。”

陆文秋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大少爷很听你的话嘛。”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讥讽。

“少奶奶……”银心低着头，声音小如蚊蚋。

“我知道，猫哪儿有不偷腥的，这样的人，也就你这样的丫头片子稀罕。”陆文秋摇了摇头。

“少奶奶，是大少爷他……”

银心说着，眼泪直往外涌，扑通一声，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陆文秋冷冷的。

“少奶奶，你要生气，就打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个家，你也看出来了，我迟早是要离开的，他反正也还要找人，如果你能降服得了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文秋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银心，她跟在自己身边十年了，从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到现在水灵灵的大姑娘，原本在她的心里，是把她当妹妹看的，也一直想着要为她找一个好婆家，谁知道，“哼，枉自在我身边多年，却还是只有这点出息。”陆文秋想。

“你愿意一直留在大少爷身边吗？”

银心低着头，不吭声。

“我早知道你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你不愿意，他也未必真的就能强迫得了你，我想，终归还是你自己愿意。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我本该早点给你找个好人家的，不想……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若是想呢，我做主，给你个名分，省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你也不好。”

“少奶奶。”银心不说话，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也罢，事情到这个份上，你也不用害羞，等我走了，你好好善待我的两个孩子，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少奶奶，你要去哪里？”她一句要走两句要走的，银心一开始以为她只是随便讲讲，接连听了好几句，不禁有些奇怪，程家没有休她的意思，她要离开去哪里啊。

“还不知道，我走了，对你总是有好处的，你记着我的话，善待孩子就行，我看大宝和小宝跟你也亲近，你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一点你总能做到？”她盯着银心。

银心点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不管少奶奶在家不在家，都一样的。”

两个人正说着，她的两个孩子，大宝和小宝跑了进来，一个人抱住银心一条腿，“银心姑姑，外面有卖糖糕的，我要吃糖糕。”

陆文秋看了看她的两个孩子，心里莫名的泛过一丝酸楚。

银心摸着孩子的头，看了看陆文秋。

“去吧。”

“是。”银心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顾玉卿听到他们夫妻吵架，不便参与其中，又听到程达仁要出门，怕她难堪，早就跑到一边的厢房避了开来。

银心带着大宝小宝走出院门，她才慢慢踱进了陆文秋的卧房。

陆文秋看到她进来，倒也没有什么羞涩，只是淡淡的道，“你都看到了，外面的窑姐儿，家里的丫鬟，都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跟他一起过日子？自己天天在外面玩，我回娘家走走，都能有话说。”

顾玉卿不好接话，心里默默的为表姐悲哀，这样油头粉面的男人，哪里能配得上陆文秋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两个人实在不在一条道上。

她站在廊檐下，视线看向天上，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不管置身何处，她从北京到芜湖，到南京，都只能在这小院里待着，能看到的都只是院子上方的一片天空，几千年了，女人的世界都是这样小，可陆文秋不一样，她看到的天空很大，她的世界也很大，那样大的一个世界，怎么能被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给囚禁，被一个男人给禁锢呢？她注定是要冲出这牢笼的雄鹰。

“表姐，你若想走，就走吧，花开堪折直须年，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忽然想起前人诗句，有些不伦不类的，却是应景，人生能得几回搏，总得按自己的心意活一回。

“真的，你支持我离开家吗？”陆文秋有些激动，双眼亮晶晶的，这个女子，顾玉卿从来没见她哭过。

“她一定很孤独，”顾玉卿想，“一个女人要抛家弃子，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不容易的，不仅没有支持的人，能说都没有人可以说，也难怪她会难过了。”

她点点头，“不管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像你说的，时代不一样了，我们女人也应该冲破这小小的院子，走向世界。表姐，我愿意尽我所能的帮助你走出去。”

陆文秋点点头，泪珠从眼角点点渗透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她，更没有人支持她，她什么帮助都没有，哪怕只是一点精神上的帮助都没有，她站起来，走过去，抱住顾玉卿，“玉卿，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顾玉卿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表姐是这样勇敢的女子，可自己呢？

她抬头，一阵风过，挟带着几片黄叶划过她的脸庞，扎得脸庞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