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红颜皆薄命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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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蕙见顾玉卿盯着那观音像，也走过去，认真看了看，道：“这佛像画的倒是挺好看的，有吴道子的画风。”吴道子是唐代有名的画家，有“画圣”之称，他开创了“兰叶描”的衣褶画法，衣服宽松，裙带飘举，所画人物衣带宛若当风飘舞，人称“吴带当风”，他的画风独具一格，极易识别。

顾玉卿看了好一会儿，正想问老板多少钱，陆文蕙道：“表姐，这观音像虽美，可是，你年纪轻轻的，挂副佛像在家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呀？”

她是一个文秀内敛的姑娘，不是太有主见，对于佛学这些，她向来敬谢不敏，二姨太从来不去寺庙的，她偶尔陪大太太去寺庙里拜拜，也不过应个景，心里面是不太相信这些的，见表姐要买佛像，就觉得不太好，可她向来不惯于拒绝别人，所以这番阻止的话就说得犹犹豫豫。

“是呀，表姐，咱偶尔看看就可以了，家里也没专门设佛堂，挂这么一副像，是有点不太对，再说，咱谁也不是佛门弟子呀！”陆文青道。

“我就看这佛像亲切，你们不知道，我离京去芜湖的时候，在路上捡到一卷《观音白衣咒》，说是持诵百日，就能消灾得福，你知道那时候我的心情很不好，时常想着父亲在世时的情形，就照着经卷，每日焚香持诵。回到老家，谁知道，事情急转直下，被族人关在宅子里不得出门，我当时很怀疑，想着这念经求福反得祸，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去年春节，芜湖就遭了匪灾，家里被抢劫一空，我的堂哥和堂嫂都在这场匪灾中殉难了。你们想，如果不是族人欺压，我跟母亲如今还在那里，能躲过这场灾祸吗？所以，我想冥冥之中，是白衣观音在保佑我跟母亲，世间之事，祸福相依，一点都不错。”

陆文青、陆文蕙之前并没有听她说起这事，一时都有些沉默。

这时，旁边一个老者接话道：“姑娘小小年纪，对佛法已经有这般领悟，实在不简单。”

三个人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岁了，拄着一根拐杖，旁边一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姑娘的搀扶着，正由店里走出来。

顾玉卿笑道：“老人家说笑了，我这也是由感而发，这张观音像看着亲切，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这两年，生活由云端跌到谷底，心境早已发生了巨变，说这话时，眉宇间带了几分忧伤，投向观音像的眼神，更增添了几分虔诚。

“姑娘既然如此喜欢，说明这张画像与你有缘，就送给你吧。”那老者看了看顾玉卿，又看了看佛像，又转头对旁边的姑娘说道，“凤仪，将这画像包起来。”

“好的，爷爷。”那叫凤仪的姑娘，走过来将画像卷了起来，又走进店内拿了一个红酸枝的木质画匣，将画像装到画匣里，递给顾玉卿。她手脚麻利，动作一气呵成，几乎不给人思考的时间。

顾玉卿忙摆手，急急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拿的。”

那姑娘笑了笑，抓住顾玉卿的手，就将画匣塞到她的手上，“你拿着吧，我爷爷的话是圣旨，不会收回的。他既然说你与这佛像有缘，就是真的有缘。他老人家火眼金睛，不会看错的。”

说话明快，笑容明媚，顾玉卿看得出来，这也是一个性情爽朗的姑娘，不再推迟，便道：“既是这样，容我做个东，请二位吃个便饭如何？”

“我看你应当是很念过几句书的，不知道字写得怎样？”老人没接她的话，看了看她手上拎的书，问道。

她手上拿的是《嵇中散集》和《李太白集》，都是明代的版本，很有些老旧了，时下的时髦姑娘喜欢这样东西的实在不多。

顾玉卿尚未回答，陆文青忙接口说道：“我表姐的字写得很好的，钟大人都称赞过，说她的字有卫夫人的遗风。”

“江宁布政使钟大人？可是咱南京城有名的大才子啊。”老者身旁的姑娘惊讶的说道。

老人含笑点头：“我想饭就不用吃了，想请姑娘替我抄一本《金刚经》，不知意下如何？”

抄本《金刚经》？顾玉卿心想，大概是这位老者知道她不愿平白接受馈赠，所以给她个回馈的途径，以便安心受礼，心里很有几分感动，自然是一诺无辞，“我两天就能抄好，只不知送到哪里？”

“这个倒也不用着急，你抄好了，让人送到俞公馆就好。”

“啊，俞公馆，老先生，你是……”顾玉卿惊讶的嘴巴都张大了。

南京城俞公馆的俞老太爷，全国知名，声望极高。说起来，他与陆家还有一些渊源，陆文秋的婆婆，俞秉瑶就是俞老太爷的二女儿。顾玉卿是早就听说过俞老先生的大名的，她再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位老前辈，且与之交谈。

俞老先生，本名俞性仁。曾国藩训练湘军攻打太平天国时，俞性仁与父亲一起在他帐下效力，曾国藩对这个聪慧的年轻人非常看好。俞性仁从那时起，便有了革命思想，私下谏言曾国藩另立门户，不必为清廷效力。

曾文正公一代儒师，忠君思想极重，自然不会有这犯上作乱的心思。对于俞性仁的谏言，曾国藩也不以为忤，只是笑笑，不作答复。虽然器重俞性仁，却也不敢让他待在部队之中，便派了俞性仁去管粮台。

南京城攻克之后，俞性仁被曾国藩派去工程，修建下关狮子山各处的炮台。这些工作很对俞性仁的胃口，他每天早上骑了一匹大黑马，从家里跑到狮子山看察工程，也是从那时起，他对政治不再有兴趣，将注意力转到了科学、工程等方面。

曾国藩晚年告诉儿子曾纪泽，说俞性仁是个有为青年，要多提携他，只不过不要勉强他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俨然将俞性仁当作关门弟子一般爱护了。曾纪泽出使西洋各国时，询问俞性仁要不要一起，俞性仁自然感兴趣，便当了一名参赞，跟着曾纪泽一起，在欧洲大地上转了一大圈。

俞性仁本就博学，这一趟出使欧洲，更是开拓了眼界，跟一些立志于改变国体政体的人不一样，他认为强国之首要在于提高全体国民素质，出书、办学，让更多的人接受教育、启蒙思想才最为重要。所以，出国期间，他的薪水全都购买了各种器材，地球仪、显微镜、望远镜，照相机、钟表，等等，准备以后回国办教育之用。同时，他也劝几个儿子不要参加科考，去学科学、学工程，做实事。

“这是我爷爷，我叫俞凤仪，我家很大的，就在花牌楼附近，你到时候来找我，我带你去玩。”俞凤仪快人快语的，接过话岔说道。

她穿着浅蓝色棉布上衣、黑色长裙，脸上薄施脂粉，很是朴素，顾玉卿看着她，感觉她身上有一股与大表姐一样质朴而端正的气质，很亲切，当下笑道，“好，那说好了，我大后天去找你。”

俞凤仪道：“好，恭候光临。”

陆文青、陆文蕙与顾玉卿三人雇了黄包车很快就回了家，到了家里，过了垂花门，进了上房，顾玉卿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跨院，就见三姨太从厢房里出来，她穿着水红色镶金边的绣花袄裙，鬓边带着一朵绢制的石榴花，火一样的红，见她进来，便带着笑意看着她，很是热切的与她打招呼，“玉卿，回来了呢，哟，买了这些书，你真是好学呢，难怪三少爷说你要去参加科举准能考个女状元呢。”

三姨太对顾玉卿母女向来是爱答不理的，就好像她们是来与她分夺财产似的，一看到她，顾玉卿就想到自己的那些叔伯堂兄，当下便淡淡的回道：“是。云姨，我先回房去了。”

“别急着走啊。”三姨太赶紧一把拉住她，好像对她的冷淡浑然没注意到，从上至下的打量着，像是欣赏她买回来的一件新衣服。

看得顾玉卿浑身不舒服，她挣脱了三姨太的手，“你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会画画吗，我想请你给我画几张绣样。”

“哦，是这事，你想画什么？”

“就这石榴花，我想绣几双鞋。”她摘下鬓边的石榴花递给顾玉卿。

顾玉卿没有接，火红的石榴花的绣花鞋，是要再当一回新嫁娘吗？她心里这样想，“石榴花也常见，不值什么，我画了给你就好了。”

“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不像五小姐那架子端得那样大。”

五小姐就是文蕙，文蕙怎么会是一个端架子的人，她那样的温柔腼腆，况且她又爱画这些？顾玉卿不想与她多纠缠，胡乱应付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