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梦或醒 （三）

（三）

柳家是官宦世家，并以儒学闻名当世。柳七曾因作了一首《题中峰寺》，被家乡人称为“鹅仔峰下一支笔”。可仅仅得到家乡人的认可是远远不够的，若是想光前裕后，荣耀门楣，那么“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才是他唯一的选择。于是，在父亲的督促下，他决定北上参加科举，一试身手。这天，他整顿好行李，带上书童，辞别家人，向着京都汴梁出发了。一路上风尘仆仆，来到杭州。不料，途经杭州时，柳七看到了杭州城的秀美风光和朦胧烟雨，便沉浸其中，竟不愿离去。柳七决定好好歇一歇，他叫来店小二，打听了一番，打算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时日。暂住杭州，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为了放纵自己，沉迷于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之中，而他更多的是考虑到了这里文人墨客云集，如果能够有幸结识，或拜谒其门下，就能为他日科举及第打下基础。

打定主意，安顿好，柳七便开始观赏风光，寻访古迹。这一日正是蜚声天下的钱塘潮到来之日。要去就去城外的六和塔一览大观。这六和塔原是前朝吴越王钱弘的果园，后为镇压江潮弃园建塔。那柳七主仆二人哪里见过这般雄伟，只道是崇安老家山高，可置身山中见远山，如今，在这平湖江上，登七级佛塔，相当于如今登上东方明珠塔一般。从杭州城西湖美景追钱江潮水入海，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心旷神怡，把酒临风，其喜洋洋。柳七不由得昂起头，任风拂面，张开双臂高声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那杭州自然富庶，自三国开发以来，至隋唐已然超越中原。现如今偏安一隅，养育才子佳人无数。人道是：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

夜幕降临，天地间绣上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街道上，小店中的揽客声不绝于耳，远处火光点点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禁心神往之。空气中充斥着各色糕点的甜腻之气，商贩们搭着毛巾忙碌着，姑娘们个个罗裙绣襦，喜笑颜开地闲逛着。柳七在坊间一番穿梭，吃吃这个尝尝那个，然后与书童进了香水行泡了个热水澡，请扬州师傅帮助搓澡，一顿拍打好不惬意。浴后漫步到江边散热，看见乌篷船在江水里轻轻飘荡，远处灯火阑珊，秦楼里琵琶跃动的曲调在薄雾中断断续续，柳七想那里定是桃花扇底，美人起舞；定是歌酒盛宴，软香红绿，不禁心神往之。

“官人，莫非寂寞，进来一叙若何？”柳七回头，见一鸨母摇扇招呼，便抬头望去招牌上写“怡春院”三个大字。碉楼三层院落，门庭宽阔，灯笼列盏，好不气派。

书童前曰：“怎个玩法？”

“官人若想到处，均可有之。”

童回头道：“主子何不一耍才去？”

柳七正当心痒：“去了便是！”二人径直往里边走。

鸨母在后面呼曰：马仔接了客官！紧接着两厢统一装束的男佣，齐声鼓掌高颂“欢迎光临，给大官人请安！”，那声音传至街头，引来不少回头。

未待二人走到包厢门口，只见折门次第打开，早有小的躬身迎候。待二人座下，马仔问道“客官可有意中相好？”

童道：“我等初次，不曾来过。”

柳七道：“唤一打来赏！”不一会，一众莺花粉墨登场。

领头的道：“给大官人请安”。

莺花们高声和道：“大官人吉祥！”

柳七眼神在她们脸上从左到右刷了一遍，又从右到左在她们身上刷过，然后折扇在空中猛地一合：“再换一批！”等到第二批上来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粉脂香薰的气味。主仆二人已有晕眩之意，一翻评论“2345留下。”众人这才掩门退去。

留下的莺花自我介绍完毕，童道：“你等有何本事自管拿来孝敬，咱家官人自当有赏。”

柳七道：“这杭州城里何等流行？”

唤做舍香的回：“官人不知，杭州城里如今流行风雅唱词，尤其是前朝或当今大牌，人等追捧者众，就连街头百姓也喜欢，曲行青楼谁家有新词上市定不负好买卖呢。”

柳七顿时来了兴致：“哦，那唱来听听。”

莺花拨弄琵琶，那琴声从手指间潺潺道来：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未等曲终人定，柳七一拍大腿：“好个画面感的花弄影，哪位作家？”

“当今头牌，张三影的便是。”

“是当朝都官郎中张安陆张大人吗？”

“正是，张宪大人。”

“我靠，可以嘛。”柳七续听了数首张宪的词牌，意犹未尽。连连击掌。

“官人不知，这等艳词再配上头牌莺花，连孙何大人都着迷得隔三差五来呢。”

“是孙太常吗？”“对呀，现在已是两浙转运使镇守杭州了。”

柳七问道：“孙大人也来你家赏曲？”“我家这地利是杭州城里旺楼，又聚头牌，生意自然甚好。”“头牌何人？”“头牌唤做楚楚，孙大人御用名伶哦。”

孙何与诗人王禹偁相交甚好，恰好王禹偁和柳七的父亲又是至交。柳七与曾经到府上探视的孙何有过面交。如今进京赶考如果能见到孙大人得到他的栽培举荐不失为好时机。想到这里，他起身就走。

第二天，柳七早早起来，收拾一番，向店小二打听好，便前往孙府。

孙何是进士出身，由于才气过人，担任杭州等江南富庶之地的要职，孙府门槛很高，整日忙着应酬，所以柳七屡次登门，都见不到孙何，根本不让柳七进门。柳七并没有气馁，看来他得做足准备，寻找机会。回去的路上，柳七有心跟在几人身后，听说孙府将在中秋节办一场府会，他心里有了着落。忽然想起怡春院里的头牌楚楚。他立马换了身商贾行头，簪帽插花，折扇一展，倜傥风流。回到怡春院，指名要见楚楚。鸨母一乐：

“楚楚身体不便，可能要对不住大官人了。”

“妈妈通便，我有银两伺候。”那鸨母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又见眼前这客官模样自是心领神会去找楚楚。楚楚白日里本不接客，听鸨母一顿纠缠，透过门窗见楼下那人一表人才但又陌生也就答应一会。宾主入座，柳七开门见山：“姑娘可听说过崇安柳七？”

“像是陌生。”

“《题中峰寺》闻名否？”

“似唱过不错，奈何？”

“在下正是《题中峰寺》的作家崇安柳七。”

“哦，妾身给大官人请安”，楚楚起身万福。

“今在下初来杭州，新作词一首《望海潮》请姑娘过目。”柳七打开折扇递到楚楚面前，那楚楚凝神阅读，她本通文墨，解古今诗词，阅骚客无数，自是立马明白了个中词意。

当读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连称妙哉。

柳七故作道：“怎个妙哉？”

楚楚起身拉着柳七的胳膊：“官人来看，这“三秋”为时，“十里”为空；“桂子”为嗅，“荷花”乃视。四维来袭，乞能不“引无数英才折腰杭州呢。”

“哈哈哈”柳七得意大笑起来。楚楚急忙起身弹奏，琴瑟和声试唱，妩媚中透出壮美声势。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果然余音回绕，尚未尽兴。柳七突然叫停，取过折扇，润笔墨在后边续写到：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事毕嘱咐楚楚：“欲见孙相公，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的便是。”

楚楚自是明白这首词是一首干谒词，目的是请求自己为对方举荐。中秋府会，楚楚遂宛转歌之，孙即日迎柳七预坐。

孙何道：“柳相公写词为何调侃老夫啊？”其实，柳七末尾加入的正是一段对孙何的调侃，因为孙何入京时，难舍西湖美景，只好绘画自带，并在京城的同僚面前炫耀过。所以柳七用旧日的故事，勾引孙何对往事回忆，而来见他。那首《望海潮》经莺花们传唱，更有孙何等达官贵人的推崇力捧，成为杭州城里名震一时的词曲头牌。凡文人都有一种情怀，遇到知之便惺惺相惜，很容易成为忘年交。孙何和柳七可能就是彼此被对方的才能所征服，立刻变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于是二人没事就出入歌舞伎院。杭州城满街盛景、遍地繁华，歌楼舞馆中更有飞扬的歌声，曼妙的舞姿。柳七看倦了街景，便来到烟雨楼听曲，听曲之余他略一思索，便写就了一首词，并请歌女唱出来。这下，游客们不仅记住了这个歌女，更知道崇安来了个柳七，填词弄曲是一绝。就这样，柳七成了歌女的宠儿，她们无不争着抢着请柳七为她们填词。没想到，柳七刚到杭州便卖不动腿了，花是鲜艳的，酒是香醇的，当然最终要一点，人是貌美的。有钱有才的柳七终于在杭州找到了归属感，开始浪漫起来。听歌、作词、看美女，淫靡奢侈，投怀送抱，柳七一头扎进了娱乐圈。此后，柳七终日与歌女们混在一起，只管为她们填词作曲，柳七与老爸的期望背道扬长而去。科举一事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而歌女们凭借他的词身价倍增，柳七的名声也被传唱到了每个角落。

一日，孙何邀柳七一同来到西湖边的芷兰园。

孙何道：“今天带你去见个美人，包你满意。”

柳七道：“美人天天见，不同耶？”

孙何道：“此等美女，当今数一数二啊，老夫本想留在身边，只是觉得佳人当配才子，老弟风流倜傥，才情纵横，故割爱矣。”柳七一番感激，心里倒生几分兴趣。

芷兰园曲径通幽，在一个伸向湖中央的半岛上，按照如今的说法应是VIP私人会所。这里树木茂盛，花香四溢。丛林中楼阁隐约露出斗角。众人轿子在一处洞墙停下。一行仆佣门前伺候。孙何引着柳七，正待管家回话。丫环婆子众星捧月般簇着一女子款款步来。

众人闪目见那女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缥缈云烟，绿衫美人微露牙，粲然一笑，天芳四溢，皓若云纱；萦带天舞，蓝裙丝衣添微皱，倾然缥缈，似如天人，飘逸素雅。柳七更是张着嘴巴抻着脖子，若不是一旁孙何拽了他的衣襟，差点掉了君子仪风。

“见过柳相公。”孙何道。女子翩翩万福。

“老弟，这就是我给你提到的谢美娘。”柳七赶忙躬身施礼。

二人被引进书琴阁落座，丫环婆子上香茶果点伺候。一阵墨香伴随正点燃的悠悠檀香飘来，柳七顺香寻去，窗前桌案上一副书法辞赋尚未写完，身后书柜排满了装订整齐的诗词歌赋，一册《柳七新词》跃然眼帘。柳七忍不住起身取出翻看，果然是自己来杭州这段时间写的大量作品，被分类排序，有音律注脚和词作点评，清一色的蝇头小楷煞是舒服好看。桌上写的正是那首网红打卡词作《江南形胜》。柳七这是第一次感受到有粉丝这般用心对待他的作品，油然而生一股爱慕之情。谢玉英不但美貌倾城，而且才华出众，热爱诗词，尤善书法，她仰慕当世才子柳七，专门整理了一套《柳七新词》，全都是她用心亲笔抄录下来，并做了配曲。

柳七道：“谢姑娘如此才心情，何不弹奏一曲，让小可欣赏？”

谢玉英道：“卑奴一向仰慕柳相公英名，今得一见，让奴羞煞，奴不才斗胆在泰山面前献丑矣。”

孙科一旁笑曰：“你等如此暧昧，老夫倒像是不识趣了。媚娘莫谦，只管唱来，柳相公是老夫好友莫逆之交也，自家人、自家人。”

谢玉英起身敬了落座琴榻。定神托袖，只一划，四面声来，众人汗毛皆开，好个三维立体声！接着嘈嘈切切，琴声波澜如画面般打开。但见美娘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时如张旭挥毫泼墨，又如公孙大娘水秀舞剑。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是为音取天籁。把个柳七版的杭州画卷一览无余。一曲歌毕，二人喝彩。柳七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孙何见状，自是明白，吩咐丫环婆子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先走了。这一夜，二人切磋琴词，彻夜长谈。每日妓院里放浪浸淫的柳七在谢玉英面前变得斯文投趣，好似他乡遇见了知音。谢玉英如此才色双绝，柳七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二人算是掉进了你侬我侬的蜜罐里。之后的日子里，柳七长泡在芷兰园，后来干脆把住处也搬了过去。二人在杭州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生活。离别之际，柳七作新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专心等待柳郎归来。柳七终归是一个浪子，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但是他并未忘记与谢玉英的海誓山盟，所以一改多年常态，时刻谨记谢玉英还在杭州等她，切不可辜负佳人，这是后话。

柳七不满足杭州娱乐圈，两年后又遍游苏州、扬州。好年华遇到烟花江南，怎么能不欣赏个透呢。那柳七看遍“三千珠履，十二金钗”，就这样度过了数年光阴。也在江南娱乐界也混的小有名气。

然而，就像如今小城市的歌手都梦想北漂首都施展才华一样，京师汴梁也经常在梦里向柳七招手。

临行前，各大青楼场子的主纷纷前来送行，柳七自然从他们那里得了不少银两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