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 第三章 村子没了

立春。雪后的远岱村远远看起来，水墨画一般静谧。村子里的成人在慢慢的变老，孩子们不停的长大。好像时间在这个地方只对人有产生作用一样，人变了，但是各样事、物依然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刚扑腾上矮墙，却又噤声，一动不动！公鸡心想，真造孽！

自从三年前斑斓大虎闯进村落，丢下那个小家伙。秦家两口子，在村长面前好赖话都说满了，最终留下了那奶娃娃。就是他，在大人面前装乖巧，背后却是一个混世魔王，三岁的年纪，撵鸡逗狗。小短腿都还没走利索，家附近的活物，都快被他祸祸一遍了。这才三年时间啊。

且不说，他还有个大靠山，那只来托孤的大老虎。一年四季，每季瞧他两回，大老虎也不空手来，还总是叼个野猪山羊什么的。刚开始秦家两口子被吓坏了，想着这被老虎惦记上的一家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后来发现，老虎每次都只是过来瞧瞧，看到小子咿呀咿呀说话，跌跌撞撞走路，便丢下哪些猎来的野猪山羊，转头又隐回山林中去了。来来回回几次，两口子反而觉得这大老虎挺靠谱，而且肯定和自家这小奶娃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几家欢喜几家愁，老虎一来，秦家那小子就有肉吃了，大公鸡却每次都觉得胆颤心惊。因为老虎看它的眼神，就是一盘开胃菜！大公鸡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估计真活不久了。这不，猛虎的眼神泛着寒光，盯着自己。今天的鸣，罢了罢了。

门吱呀呀的开了，三岁的小虎子，穿着粗布的小袄子，脸有点被立春还没有暖和的晨风吹的有点红。看到老虎的大脑袋，就乐了！屁巅屁颠跑过来。秦婶子知道老虎又来了，也不发怵了，就站在门口，嘴里念叨这最近小虎子的近况。虽然不知道老虎能不能听得懂，但总觉得，它是想要听到这些的。

今日的老虎不光叼了一只山羊，脖颈间还挂着一个蓝布包袱，扔下山羊，老虎抖抖全身，蓝布包袱就掉落在地上。它看了一眼走过来摸他鼻子的小虎，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小虎伸手去拿蓝布包袱，就一如既往的，扭头，转身，走了。

小虎的胖手捏住了蓝布包袱的一角，想将其拎起来，却发现有点沉，便奶声奶气的对着看着他的秦婶说：“阿娘，大老虎送来的包袱。我们快瞧瞧，里面有啥呀。”秦婶走过来，一把抱起他，另一只手顺手拎着包袱进了屋子，边走边说：“是，看看大老虎，给咱们小虎儿，又带来啥好玩意了。”

进屋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一寸见方，上方下圆的牌子，看不出什么材质，似玉似铁。正面篆刻着一尊神兽，麋身，牛尾，狼蹄，首部似虎似狮，额处又有一角，角端有肉。看起来十分雄壮威猛。而另一面，则是几个字。秦婶不识得，边包好又收起来了。除了这个牌子，还有两本蓝封面的本子，另外还有几颗珠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一并给你收起来，等你爹爹回来，问问牌牌和本子上写的啥？难道是大老虎想让你开始学学问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给你去哪里找先生教你呀。”秦婶一边说着，一边拍拍小虎的背：“去隔壁找秦妮玩吧,开春了，可得多动一动，才能长高高呢。”

小虎嗯了一声，就跑出家门，去找隔壁的秦妮。随后，就把蓝布包袱的事抛到脑后了。

又是一天上房揭瓦的小日子，秦妮明明瘦瘦小小的，淘气值一点都不比小虎少。她脆生生的叫着虎子哥哥，哒哒哒的在后面跟着跑。村子里一般大的孩子没几个，所以这两个就格外招人喜欢，从村东头窜到西头，从南边跑到北边。日子都被他俩跑短了。转眼间也7岁多了。

这两年老虎没少叼来东西，从神兽牌子开始，零零总总的吃穿用度各种各样。打几年前那次叼来了蓝布包袱以后，秦伯和秦婶就明白了，估摸着可能是孩子原本的家人。那方神兽牌，后来被秦伯看了许久，便斩钉截铁的确认，上面的字儿，是徐。徐若，想必这才是虎子真正的名字吧。而当初小虎被老虎带来，或者这几年老虎总是来瞧，估计也不是单独来的，背后一定是有人的。

能知道如此隐秘的远岱村的人，一定有着不一般的背景。所以虽是将虎子当孩子养，但在心底，总觉得这孩子，更像是自家的主家一般了。

7岁的小虎，也就是徐若，已经有了翩翩少年的模样。俊秀的面庞上鼻梁挺拔，微薄的双唇抿着嘴笑起来，右边的面颊还有个酒窝。眼睛不大但生的细长，双眉淡淡却眉峰凌厉。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看起来干净又精神。如果不出声，见者一定就称一声好一个风度绝佳的好少年。

可惜，他不是个哑巴！

秦妮心里不止一千遍的这样想过。

“臭小虎，你给我站住！”脆生生的一声呵斥，从屋里传出来。

“嘭”的一声，房间里闪出一道灰色的影子，直冲院外跑去。

边跑边嬉笑道：“秦妮，别那么小气嘛。学堂的先生不是说，咱俩每人要抄书三遍嘛。瞧你这字，写的歪七扭八的，你就当这个是在练字儿，自己重新再誊抄一份，这份就给哥哥我！”

秦妮在后面追着喊：“你写字好看你不多写点，拿我的作甚。再说了，要是被先生知道，我又得跟着你受罚。”

前面脚步不减，依旧在强词夺理，絮絮叨叨的解释：“自然是写得好就可以练得少，你瞧我都给你省下了笔墨纸砚来着。再说了，我不用写了，就可以腾出时间，去山上给你摘熟好了的红柿子了，要是再不去摘，那今年的柿子可就都烂在树上，便宜了那群黑老鸦。”

秦妮在后面气结，面红耳赤道：“你敢，你不光骗我的字，想上山玩也不带着我吗？你不带我的话，我就把你前几天偷了黑伯那只芦花大公鸡的事，告诉他！“

小虎听了就慢了脚步，郁闷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再喊大点声，估计西头的老王头听不到呢。再者说了，烤了的鸡你吃的也不比我少呀。还有三石子，他可是把我两只鸡腿都吃了”

秦妮看他吃了瘪的样子，就咯咯笑了。

“谁叫你每次干点啥都要带着三石儿那个小屁孩！”

“什么叫我带着？他不是你弟弟吗？明明是他跟着你！”

“那也是因为你在旁边他才跟着，怎么不见我上山砍柴的时候他跟我？”

两个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嘴仗，走出了村。完全没有发现，身后边，秦妮五岁的弟弟三石，也摇头晃脑的跟了上来。

村里就一条路，从东往西，从东头的秦家，延伸道西头的鳏夫老王头家就没有了。

似乎村里人从来都不用走出这个村子，又似乎村外的人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村子。它像一个单独与尘世的小世界，遗落在莫若山的脚下。

村子的西头，过了老王头家，很是有趣好玩。一座山就直愣愣的矗立在那里，山腰处常年云雾缭绕，山上的树木茂密。看似没有路，也是因为村子里上山去的人极少，走的人少了，自然看不清路。但小虎和秦妮不这么认为，因为不到山腰，有一片野果子树。两个人没少上去摘果子。说来也奇怪，一直不能理解，为啥那片野果子林能长那么好。至于再往上，两人也没去过，因为野果子林后面的树林子里，长满了荆棘丛，有次实在忍不住想过去，脚脖子上不小心沾染到刺丛花粉，那滋味，疼倒是不疼，钻了心的痒，又不敢跟大人们说，忍了两个时辰后，哭嚎着跟家里人说了。

所幸无大碍，被阿娘叫来的村长拿了据说是家中的宝贵秘方，细细的涂了几遍，才慢慢舒服一点。从那以后，不用人嘱咐，小虎和秦妮是再也不敢往上走了。

今天的目的地还是那片柿子林。两个人轻车熟路的穿过老王头门前的篱笆，径直向后院走去。后院土夯的院墙背后，就是通往山上的小山坡，刚刚爬上院墙头，就听到门口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姐姐，小虎哥，等等三石。”

听到这句话，两个人顿时一愣，完了！跟屁虫又来了。

小虎只好又跳下矮墙，拉着摇头晃脑的三石哄骗道：“三石乖，今天就呆在这里，等我和你姐姐，给你带好吃的红柿子回来。”

“不要，三石要跟着小虎哥。我也能爬上山的！”

“你乖乖给我回家去！否则......”秦妮威胁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弟弟截断了话头。

“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娘！说你跟小虎哥偷偷上山摘柿子！”

“瞧，他都是跟你学的！”小虎幸灾乐祸的对着秦妮说。

“快点快点，再往上走一走。”

“都说你不要跟来了，这下好了吧，又走不动了！”

“来，哥哥背着你！”

三个孩子推推挤挤的往山上走，村子被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

“姐姐，下雨了，脸上淋了雨点了。”

“瞎说，今天太阳这么......咦？天怎么阴了，小虎哥，快点，云层很厚，要下雨了。”站在野柿子树下的秦妮子没有理会弟弟，直接朝着树上猴子似的小虎喊道。

小虎从树杈之间探出头来，朝着下面喊：“知道了，你俩接好咯，咱们多摘点，回去给爹爹和娘，还有黑伯也送点。嘿嘿。”然后呼呼呼的，就开始摇晃树杈，红柿子雨点一般落下来，秦妮和三石扯着一件衣服的衣角，澄红的脆柿子，带着白霜呼呼啦啦落在衣服里。三个孩子的笑声传了很远，但是他们的爹娘，却再也听不见了。

村子里，突然的一场腥风血雨，让村民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每个人脸上都还保持着刚才的神情，看似跟刚才无异，身体却就此全无气息了，他们的生命从此就被定格在那一瞬。

这时从村子东西两头，各闪出两队青衣黑面的人来，看不出相貌，只见几人对着一位面带银色面具的青衣人道：“每家每户都翻了一遍，没找到四长老所说的物件。也没找到徐家小子。”

“莫非收到的消息是假的？看看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像是能护住那小子的地方。”

银面人沉声道。

“那您看现在.....?”

“不要节外生枝，撤！”

雨，终于落下。

从开始的稀稀落落的、一滴一滴的砸到土地上，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密集。

“快点快点，今天的雨怎么这么大！”三个孩子淋着雨，但是依然兴奋的向家里跑跳着。心里想着，待会儿如何在爹娘面前显摆显摆！大雨也掩盖不了他们嬉闹的笑声。翻过了老王头家的院墙，身上已经糊满了泥，三人如同三只秦妮猴一般，笑闹着继续往前跑，手里拎着的，是用衣服裹起来的野柿子，疙疙瘩瘩的看起来很实沉。到了两家门口，各自冲进家门，完全没有注意，今天的村子一丝声响都没有了，就连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大公鸡，也没有了声响。

“阿娘阿娘！你瞧，小虎哥哥带着我和姐姐，去山上摘的果子，可好吃了！”三石跑到坐在院中洗衣服的娘亲旁边，把怀里的果子往娘亲眼前递了过去。他想不明白，雨都这么大，娘亲怎么还坐在院中不动。

7岁的小姑娘，颤颤巍巍的拉了一拉旁边站着的爹爹衣角。

“爹，爹爹，娘，你们怎么了？你们别吓我。”

这时，雨雾笼罩的天地间，一道闪电劈裂。木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小虎红着眼睛冲进来，看到秦妮一家四口站在院子中间，顿时明白了什么。又冲了出去，过了半晌，鼻涕和眼泪一起糊了面的跑进来，边跑边哭边对着还扯着大壮夫妇两人衣角哭的秦妮和三石说道：“我爹爹阿娘都没了，大壮叔婶子也没了，咱村里的人，都没了！”